作为今年首都剧场邀请展的第二个外国剧目,罗马尼亚锡比乌国家剧院的《俄狄浦斯》剧名中没有“王”,它由索福克勒斯的两部“忒拜剧”《俄狄浦斯王》和《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连缀而成。
这是个创举。长久以来,《俄狄浦斯王》更为人知,《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则被忽视,但其作为索福克勒斯的最后一部作品,无疑是俄狄浦斯故事、人物形象和主题思想的最终完成。
在希腊文中,“俄狄浦斯”有两层意思:一是“肿疼的脚”,这是俄狄浦斯的身体特征和名字来源;二是“知道脚的谜语”,联系其破解的斯芬克斯之谜,意即“知道人的谜语”,它是刻在神庙入口处的那句著名神谕“认识你自己”,也是俄狄浦斯一生的追求目标——无论是在忒拜寻找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还是在科罗诺斯寻找自己的归宿,本质都是寻找自己。两剧连缀,就是一次主人公的自我追寻之旅。
这两部剧作在西方戏剧史、文学史,乃至思想史、文明史中都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也有着众多解读和诠释的角度:人类学的(乱伦禁忌)、政治学的(城邦治理)、哲学的(理性启蒙)、宗教学的(信仰拯救)、戏剧学的(悲剧快感)。而锡比乌国家剧院选择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角度。
剧中人物的装扮以及布景道具,让故事远离了“英雄时代”——那是古希腊五代史神话中的第四代,是人类理性启蒙、开始脱离神佑的幼年时代;同时,关于神祇、命运的对话和合唱被大量压缩,本地民众在女神圣林的肃穆诘问变成草坪宴会的纵情享乐,着重表现俄狄浦斯的情欲和权欲。
演出以《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开头作为序幕,之后倒叙进入《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但一改原著中俄狄浦斯一心拯救城邦的庄严,伊俄卡斯忒拿着红酒,俄狄浦斯拎着录音机,伴着靡靡之音起舞接吻;面对乞援人的到来,俄狄浦斯也是心不在焉。先后同先知、克瑞翁的对峙,也成为政客间钩心斗角。
当身世大白于天下,俄狄浦斯极为镇静,仿佛老辣的政客一直在等待命运的惩罚,走到后场洗脸几乎是唯一的舞台调度;刺瞎双眼再次出宫,调度也只是宫墙稍稍前移,俄狄浦斯破门摔倒,未及多言即换景与《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衔接——这些处理都与原著相去甚远。
对性元素的刻意强化则进一步降低了俄狄浦斯的形象:他往伊俄卡斯忒胸口倒酒,伊俄卡斯忒身着半袒绿色长裙,她抱着俄狄浦斯手臂抽动(唯恐观众没看懂,民众刚要围观便迅速转头)……
在忒拜的俄狄浦斯不再是那个虽有性格缺陷但不失正直、诚实、勇敢的国王,不再是那个用坚强意志反抗命运的悲壮英雄,而成为一个受情欲权欲支配的肮脏政客;进入科罗诺斯的俄狄浦斯,也不再是眼瞎心亮、已同命运和解的老人,不再是已领悟宇宙真理、无痛而终的雅典守护神,而成为一个乞求庇护的流浪者、感谢女儿照顾的父亲、诅咒亲人不义的幽怨老人。
一方面,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的呕吐窒息,“黄泥人”的攀爬缠绕,地震般轰鸣和动物呻吟嚎叫的诡异音效,大楼轰塌的循环影像,或间离或象征地渲染出令人“恐惧”的氛围;但另一方面,却让主人公失去了让人“怜悯”的动力——即使是俄狄浦斯走向死亡时牵引沉重草车的剪影(宗教式),以及两个女儿为俄狄浦斯之死伤心倒地的结尾(世俗式),也难以打动我。这显然已经不是古希腊式的英雄悲剧,创作者似乎将主题引向了观照现代社会的欲望与毁灭,只是这种简单“罪与罚”式的警示,真的就比原著固有的悲剧精神,即人类自我意识觉醒后勇于承担痛苦、最终超越并彰显的激情和人性尊严,更有力量吗?
这让我想起了2014年底格鲁吉亚阿巴希泽音乐戏剧院来京演出的《麦克白》,它通过增加人性情感元素强化欲望与良知的冲突,提升主人公的“怜悯度”;而这台《俄狄浦斯》,却通过增加世俗元素弱化意志与命运的冲突,消解了悲剧力量。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