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啬鬼的故事,文艺青年们多会有所耳闻吧?在我国文化人喜欢用“四大”给文艺作品定义的年代,除了莎翁“四大悲剧”“四大喜剧”之外,还有一个世界文学作品中著名的“四大吝啬鬼形象”的总结法:《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悭吝人》中的阿巴贡,《欧也妮·葛朗台》中的葛朗台,《死魂灵》中的泼留希金。对于他们各自的特点也有归纳:夏洛克凶狠,阿巴贡多疑,葛朗台狡黠,泼留希金迂腐。“多疑”的阿巴贡近期活生生来了北京,还是犹太版的——以色列哈比玛国家剧院用他们特有的方式阐释了莫里哀名剧《悭吝人》。
看完了演出,或许观众对于阿巴贡“多疑”的标签多少有些会意:因为这个老不要脸的吝啬鬼总在疑心人家算计了自己的钱财,然而这个标签对于我们进入这出喜剧或者说判断哈比玛剧院的演绎好与不好,实在毫无助益。对于《悭吝人》这样上演流传了三百多年的祖爷爷级戏剧,阿巴贡的“多疑”虽如钻石般具有“恒久远”的喜剧效果,却不是影响我们走进剧院的决定性因素。面对一部经典到观众对其故事、人物、台词甚至是笑点都有可能熟悉的老剧,一个艺术团队如何在舞台上对其作出当代的、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阐释,才是吸引人注意的关键所在——在戏剧发展的历史中,新的流派总是伴随着符合其审美追求的新作品的出现而出现,同时不断以新的、独具个性的艺术观念和手段对经典作品作出当下的阐释,不仅是证明经典的经典性,更是艺术生生不息不断向前发展的必要途径。
哈比玛剧院演出的《悭吝人》无疑是具有其鲜明的艺术风格的,舞台的呈现不是传统的、封闭式讲故事的写实风格,而是更为现代的、更注重表现性的手段,具体说来就是更多依赖演员在台词之外精准的形体表演和简洁的舞美对舞台空间灵活的切割,来对情节、人物、台词展开多维的、更为丰富的表现。
作为一出标准的“三一律”戏剧,《悭吝人》的原作完全是客厅喜剧,所有故事都在阿巴贡家里发生和进行。哈比玛剧院的演出却让这个原本单一的空间变得空灵而活泼,几扇可移动的门,一条随卷随铺的地毯,让舞台空间随时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可以瞬间是小姐私会情人的闺房、阿巴贡藏钱的私密地、儿女们密谋对付父亲获得幸福的场所或者是花园、客厅以及随着演员的表演我们可以联想的任何合理空间;同时随着几道门的移动,这些空间可随时轻灵而巧妙地自然切换;还能让演员的上下场变得富于想象力,让他们表演的灵动性变得更为合理和流畅。
是的,灵动、流畅,以色列演员们的表演很少是静止的,他们不停地在身体的动作里配合台词来阐释、丰富剧情和人物:私订终身的法赖尔和阿巴贡女儿爱丽丝谈论着婚事是否能获得父亲同意的忧虑,配合的是法赖尔一直试图脱下爱丽丝衣裙而不得的纠缠;阿巴贡担心仆人拉夫莱什觊觎他的钱财和拉夫莱什告诉他人们关于他吝啬的议论,完全是在阿巴贡对拉夫莱什的搜身过程中完成的;因为阿巴贡的抠门同时既当车夫又当大厨的雅克靠帽子和衣襟的瞬间变化来不停转变身份;媒婆福尔席娜要开始骗人的时候便刷地拉开裙撑露出大腿、一旦说正经话题立刻围上裙子恢复庄重的模样……这些在台词之外同时用形体展开另一层表达的表演方式,无疑更富于表现性,其间所传达的隐喻性、讽刺性以及喜剧性是不言而喻的。
这样富于表现性的表演方式,在台词之外对演员的形体表演能力、控制能力提出了较高的要求——事实上,在越来越多看到国外优秀剧团的演出之后,我们会发现,对演员形体表演能力的注重,以及如何找到一套富于个性的形体语言表达系统、乃至于一整套舞台表现语汇,是如今的戏剧演出必不可少的要求——这会又让我们陷入老生常谈,感慨国内戏剧观念和戏剧教育观念的落后。
不过,尽管哈比玛剧院在北京的舞台上展现出他们独有的聪明、轻盈、精致的戏剧风格,以及演员们过硬的台词和精准的形体表演和控制能力,一如我们过去看到的并引起广泛赞叹的以色列的戏剧表演;尽管这个版本的《悭吝人》轻灵明快,表现性突出的舞台艺术风格表达完整,也能逗观众时常笑出声——然而,看完走出剧场,除了淡淡的文艺的印象,却让人感触不深,这实在不该是一出喜剧给人的感觉,况且,还是莫里哀这种历来以剧场搞笑效果著称的市民喜剧。
莫里哀喜剧诞生于17世纪,正是城市资产阶级出现、市民阶层兴起的时期,他的作品中充满了活泼俚俗的市民趣味,既讽刺旧道德旧秩序里的迂腐可笑,更多爱讽刺暴发户的贪婪、追求时髦和附庸风雅。《悭吝人》中无情嘲笑和讽刺的,就是像阿巴贡这样为敛财不择手段甚至坑到自己儿子头上、抠门抠到家又深恐失去攒下来的钱财、因为有钱还想娶年轻漂亮姑娘的放高利贷者。这样的主题,放到今天,不难引人共鸣。加上除了剧作家的身份之外,莫里哀本身是出色的喜剧演员,他的剧本深谙引爆剧场效果的互动命门,给足了演员充分发挥的空间。为了最好的喜剧效果,剧本中不惜反复使用巧合、误会来制造笑料,甚至到了撒狗血的地步——《悭吝人》中处处充满巧合,最后落难贵族一家的离奇相认,如同救世主一般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几乎就是为了欢乐的结局和笑料故意撒的狗血。
或许这样一出喜剧放到今天,对其剧本主题及笑料设置理解的毫无障碍,使我们除了在审美上对舞台呈现有要求之外,可以不对主题的释义有新追求。既然如此,哈比玛剧院的《悭吝人》在艺术手段的表现和艺术风格的呈现都较为完整的情况下,为什么让我们觉得不过瘾、不强烈呢?
或许就因为它的文艺吧:简明精巧的舞美设计,聪明灵活的表演风格,轻快诙谐的转场音乐,以及这一切最终呈现出的轻盈又不失分寸的质感,都完整地体现出一种克制、精致、讲趣味的中产雅痞特质。它的精致与克制,让剧中演员在一个撒狗血的疯狂喜剧里显得谨慎规矩;它的不失分寸,让本该狠狠讽刺吝啬鬼的环节里不够用力,却在其他环节用力过均,以至于上半场显得沉闷;它文艺的高潮抒情用在一个自私可恶的老吝啬鬼身上令人诧异:阿巴贡发现自己的钱不见之后,舞台上最卖力的场面竟是用音乐和很多扇门的变幻来展现他的惊恐、慌乱和茫然,以至于之后突然出现的一段阿巴贡和观众互动的场面不能活跃起来;而剧终之时,幸福的儿女们拎着箱子排队从阿巴贡身边走开,那个抱着钱箱缩在一边的阿巴贡竟有了让人怜惜的孤独之意。
于是,我们对于这个舞台上的阿巴贡最深的记忆,真的就是“多疑”,没有了自私、贪婪、无情、愚蠢,不过就是个害怕别人算计自己那点钱财的可怜人而已。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