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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丁夫·翼人长诗《沉船》:打捞记忆

2017-09-25 16:23:11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洪烛

   
得天独厚的自然背景与文化背景,成就了阿尔丁夫·翼人。很明显,他是一位有来历并且有背景的诗人。跟诗坛上诸多“无背景的写作”相比,阿尔丁夫·翼人的诗歌不仅视野开阔,而且胸怀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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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丁夫·翼人的长诗《沉船》使我想到一个成语。我试图颠覆性地演绎“刻舟求剑”的典故。


  “刻舟求剑”,还可理解为看透了时空流逝,在沧海桑田的转换中以不变应万变,宁愿扑空也不放弃。即使傻,也要傻到极致,傻得可爱。与其相比,许多人又能高明到哪里?只不过聪明地学会割舍学会遗忘罢了,还美其名曰“放下”。放不下的要么是傻子,要么是诗人。诗人有时好像比傻子还傻,写诗也越来越像一件傻事,但那种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劲头,令人不解之余,还是忍不住刮目相看。


  跟“刻舟求剑”一样,堂吉诃德大战风车,西西弗斯推滚石上山,却赢得了悲剧的美感。诗人执着于写长篇也如此具有悲壮之美。


  结绳纪事,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刻舟求剑”吗?当然,它更接近写诗的本意。明知昨日之日不可留,仍然抽刀断水水更流。


  阿尔丁夫·翼人也在“刻舟求剑”。不是刻在一般的舟船上,而是刻在一艘沉船上。在他寻找那柄失落的剑之前,先要寻找到航船沉没的位置,你分不清他在纸上、在岸上的寻寻觅觅,更急于把船还是剑打捞起来。毫无疑问,这比“刻舟求剑”难上加难。可这位不甘心的诗人,不怕失败的诗人,不仅打捞起沉船与宝剑以及人生中所有待领的失物,更替自己的民族追回了一段厚重而沧桑的民族历史记忋。


  诗人好像自问自答,其实是替众生提出一个不朽的问题:“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我是谁?”同样的问题,已经有一千种答案了。可诗人还想找到第一千零一种。那是他的第一千零一夜。


  阿尔丁夫·翼人的长诗也是一柄长剑。也许从未离手,也许经历了失而复得。他已经在船舷上刻下问题了,接着还要刻下答案。


  时间让人感叹,空间让人感叹,诗就是对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感叹。诗人就是对时空感叹着的人。他的感叹使时间与空间变得更神秘了,并且获得额外的魅力。他的感叹,同时也使自已变得更神秘了。他借助时间与空间的力量而使自己更为有力。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一首好诗不是出自对时空的感叹。没有一首好诗能够与时空无关。


  撒拉族的诗人阿尔丁夫·翼人,是我2007年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结识的。在西宁一家著名的清真餐馆,我们曾聊诗聊到大半夜,他是我难忘的一位诗歌兄长。因为他的缘故,原本就热爱西部,热爱西部少数民族的我,对撒拉族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更深的感情。


  在《星星》诗歌理论半月刊为阿拉伯诗人萨迪·优素福举办的研讨会上,又见阿尔丁夫·翼人。他说刚来北京,在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班研习。他送给我他的长诗《沉船》,还有一册他和曲近共同主编的《中国西部诗选》(作家出版社),其中收录了吉狄马加、白渔、风马、伊沙、杨梓、梦也、娜夜、李小洛、章德益、郁笛、远村、叶舟、阳飏、杨森君、孙晓杰、沈苇等41位西北五省区代表性诗人的代表作。


  几天之后,在老故事餐吧的中国诗人俱乐部,我和朱先树、谭五昌、北塔、林童、张玉太等几位北京诗人,与阿尔丁夫·翼人相约了坐在一起,为这位撒拉族的诗人的长诗《沉船》以及《中国西部诗选》进行了小小的座谈。气氛很热烈。阿尔丁夫·翼人为振兴中国西部诗歌而付出大量劳动,这种精神也感染了大家。我说了很多话。算作我个人对阿尔丁夫·翼人长诗《沉船》以及源远流长的西部诗歌的敬礼吧。


  我边读书边想:阿尔丁夫·翼人,我亲爱的兄长,为什么要策划并主编《中国西部诗选》,并且创作了西部题材长诗《沉船》呢?答案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出自于他对西部的爱,对诗歌的爱。西部与诗歌,分别是他地理上和心理上的故乡。他除了具有撒拉族的血统,还具有诗人的血统。我曾经说过,诗人也是人类中的一种少数民族。在多民族的西部,我如鱼得水,相信自己的生命来自于不同的根——开出混血的花朵。一支歌曲唱道:“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诗人,该算作第五十七个民族?当然,诗人无疑是少数,属于少数民族,但他们有着祖传的血统,和独特的性格。甚至他们所使用的语言,都被称作诗的语言。他们说话,既好懂又难懂——属于精神上的方言。他们坚强地活着,并且相互友爱,为了避免这种秘密的语言的失传。所有民族都不懂的语言,诗人却懂。这要么是他们创造的,要么是为他们创造的。是属于诗人们的小语种。他们彼此不用翻译就能交流。他们是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


  阿尔丁夫·翼人1962年生于青海省循化县,20世纪80年代即开始创作并发表《西部我的绿色家园》,《撒拉尔:情系黑色的河流》等一系列长诗,他还编著撒拉族第一部报告文学专辑《撒拉尔的传人》。诗集《被神祗放逐的誓文》又获得中国第四届民族文学诗歌奖。他既是撒拉族的代表诗人,又是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最具影响力的代表性诗人之一。撒拉族的源头来自中亚的撒马尔罕,阿尔丁夫·翼人的形象也带有中亚一带游牧民族的鲜明特征。记得在青海第一次见到他,听他神采飞扬地描述自己民族的历史与传说,我下意识地想:那出生在西域的李白,恐怕也长着这般的模样。阿尔丁夫·翼人和李白一样,是两种文化的混血儿,他的诗风既有农耕文明的熏陶,又不乏游牧文明的遗韵。我至今仍珍藏着阿尔丁夫·翼人送我的名片,背面印着赞颂撒拉族的《黄金诗篇》:“撒拉尔/珍藏千年的/秘密黄金诗卷/在十二万张/更多熟悉的星空/永远绽放出/今明的/三十部天象……”虽只寥寥数语,却传达出无尽的星空也遮蔽不住的神秘。


  继承了古老的传统,阿尔丁夫·翼人也把诗人的身份看得近似于神职,内心充满用诗歌为自己民族代言的勇气与力量。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讴歌撒拉族无限丰富的精神世界。


  譬如《中国西部诗选》收录了他两部长诗的节选。其中《神秘的光环》题记是:“无以言说的灵魂,我们为何分手河岸/我们为何把最后一个黄昏匆匆断送,我们为何/匆匆同归太阳悲惨的燃烧,同归大地的灰烬/我们阴都而明亮的斧刃上站着你,土地的荷马……”散发出作者对史诗的激情,以及对荷马那样的伟大诗人的敬意。而《沉船》的题记更为明确:“我认识一条河/这便是黄河/ 这便是撒拉尔/对河流永恒的记忆/和遥远的绝响……”他渴望着史诗一样的河流,同时又呼唤河流一样的史诗,为自己,为自己的民族作证。与现实的河流相比,虚幻的诗歌并不显得弱小,似乎更能承担起这种使记忆永存的责任。


  诗人是一个民族语言的的步兵。他冲到哪里,哪里就是前线。他对语言的贡献恰恰来自于他对语言的现有体制的突破。他为实现更多的可能性而战。越是功勋卓著,就越是伤痕累累,那些既定的铁丝网会把他前倾的身体划破,可他把疼痛变成了诗篇。跟受伤相比,他更怕的是所有安全感而带来的麻木。


  得天独厚的自然背景与文化背景,成就了阿尔丁夫·翼人。很明显,他是一位有来历并且有背景的诗人。跟诗坛上诸多“无背景的写作”相比,阿尔丁夫·翼人的诗歌不仅视野开阔,而且胸怀深远。他作为诗人的形象,也很容易从那些要么学院派要么世俗化的诗人群体中区别开来。哦,那些“无背景的诗歌”,仿佛也成了他的背景,成了他背景中的背景。这才是真正的个性化写作。他的这种有背景的写作是别的诗人无法代替的。你可以像他那样去写作,却无法获得像他那样的背景,无法获得跟他一模一样的背景。


  真正的西部诗就该是这样的,不仅要有地理背景,还要有历史背景,不仅要有自然背景,还要有文化背景,不仅要有生活背景,还要有精神背景,不仅还以别人为背景,有时甚至还要超越自我,以自己为背景……够难的吧?正因为这种种难度,西部诗人才弥足珍贵。你可以把它视为类型化写作,其实它追求的是个性化中的个性化。每一首西部诗都应该写的是“我的西部”,以“我们的西部”作为背景。


  普希金在《纪念碑》诗里描述:“我要建立一座非人工所能造的纪念碑……”这既是所有伟大诗人的梦想,也是所有诗人的伟大梦想。所有诗人,都梦想用作品为自己造一座纪念碑吧?而伟大的诗人,想建造的是非人工的纪念碑,是超越人力极限的建筑物。所有诗人,都梦想伟大。伟大的梦想也会使怀有这个梦想的诗人变得伟大的。它不是一般的纪念碑,它是非人工的,是鬼斧神工的。甚至,是靠一已之力不可能造出来的,还要靠天意,还要靠神助,就像巴比塔一样。然而伟大的诗人,无不梦想造一座巴比塔,然后用自己的名字来重新命名。巴比塔很难完工,终究要倒塌的,伟大的诗人不信这个邪,他们注定是为创造奇迹而生、而奋斗的。每一块砖瓦,每一行字句,都倾注了自己的灵与肉。他们甘愿成为一座无法封顶的建筑的牺牲品。他们时刻准备着战死在工地上。诗人所寄予厚望的纪念碑,最终仍然是半成品,因为通天的巴比塔是无限的,梦想是无限的,而生命是有限的。塔还是垮掉了,诗人也倒下了,倒在梦想的废墟里。那光荣的尸体,构成废墟中的废墟。然而当我们抚摸那似乎留有其体温的残砖断瓦,不禁发现废墟就是最好的纪念碑,另一种意义上的纪念碑。废墟本身,已构成对那失败的诗人最好的纪念。不,他没有失败。对于比极限更为极限的无限,诗人作出了注定要失败的挑战,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种将生死与胜负置于度外的勇敢行动,本身已超越了极限,也超越了失败。梦想破灭了,仍不失其为伟大。因为正是这伟大的梦想促使诗人放弃安逸,同时也放弃工匠般平庸的劳动,而冒险去创造无中生有的乌托邦。正是这注定会破碎的梦想,带来不可理喻的动力,使诗人变得超乎寻常地勇敢。是的,他未能真的为那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剪彩,却意外地塑造出自己的形象,一个明知失败也不愿意舍弃梦想的坚持者的形象。这种超凡脱俗的形象,本身就是一座令芸芸众生叹为观止的纪念碑,本身就是对梦想也是对自己最好的纪念。他那不计一切而付出的代价,本身就是对个人的奋斗所作的纪念。到了最后,甚至纪念碑本身是什么样的已不重要,关键是那铭刻在纸上、石头上的碑文,那笼罩在脸上、手上的光辉,会让瞻仰者产生无限的感叹。这种感叹本身就是最好的纪念。说明伟大诗人的形象,或者说诗人的伟大形象,已不易察觉地屹立在别人的心目中了。他原本想造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却下意识地造就出一个非凡的自己。他那不知疲倦地挑战极限的身影,就是一座不断倒下又不断站起的“活着的纪念碑”。


  长诗《沉船》,就是阿尔丁夫·翼人为自己的梦想而打造的一座纪念碑。所有梦想的纪念碑无外乎两种:要么纪念梦想变成现实,要么纪念梦想仍然是梦想。不管哪一种,都能代表精神上的胜利。


  参加中国诗歌万里行走进青海循化采风活动,阿尔丁夫·翼人邀请我们去他家里感受撒拉族美食与风俗,我即兴写了一首《在阿尔丁夫·翼人的家乡做客》:


  他端出刚从院子里葡萄架上

  摘下的葡萄,我尝了一颗

  比别处的要甜

  他接着端出一系列

  叫不出名字的干果


  我只认识其中的一种,是炒杏仁

  后来,他又端出许多阿拉伯风格的面点

  端出了手抓羊肉

  看来晚宴已进入高潮


  我忘掉自己是在青海循化

  一户撒拉人家里做客

  我觉得这宁静得让时间失效的庭院

  可以座落在新疆

  座落在中亚,乌兹别克的撒马尔罕

  可以座落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天已经黑了,多么希望他一转身

  还能变魔术般

  再端上一大盘水灵灵的星星

  用撒拉族的方言讲解:这是新摘下来的


  我之所以敢于这么联想,仅仅因为

  他,不仅是好客的主人

  还是撒拉族最有名的诗人

  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他写下的诗篇

  被誉为每一个字都是一颗星星

  “我认识一条河,这便是黄河

  这便是撒拉尔,对河流永恒的记忆

  和遥远的绝响……”天已经黑了

  我却被照亮。我在向他借光


  其实,读阿尔丁夫·翼人的长诗《沉船》,我也是在借光啊,借天上的光,借水中的光,借诗人眼里和心里的光,照亮自己。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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