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则新闻让文学期刊又一次成为话题。巧得很,两则新闻,都与速度有关,或者说,都与文学期刊的流程周期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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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5月20日,身居广州的《花城》牵头,包括《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在内的45家文学期刊发布联合声明,抵制一稿多投、抄袭他人与自我抄袭等行为。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声明甫出,即遭到一波作者反弹。反对者中,委婉一点的,解释“如果每个刊物都两三个月才回复,恐怕一辈子也没那么多时间花在等待上”,强硬一点的,直谓“一稿多投,源于他们的工作效率和对作者的权益保障”。总而言之,撇开“抄袭他人”不论,为数不少的作者认为“一稿多投”或“自我抄袭”是说得通的——杂志仍然沿袭三个月才给答复的工作效率,怨不得作者琵琶别抱。
从作者的角度来看,三个月时间才能决定一篇稿件用不用,这在互联网时代是什么速度?从前慢,车、马,邮件都慢;如今快递单号一查,稿子已经送到编辑部,或者电子邮件一发,1秒钟收到回执,那还怎么等得了?怠慢,怠慢,因为怠所以慢。作者心中早已老大不痛快。
但编过杂志的都出来申明:这速度真不是独孤求慢。《天涯》副主编赵瑜在微信文章里说:“一篇稿件一般都会经过三审,因为期刊均为集中处理稿子,除非是张承志张炜韩少功一类名家稿件,普通作者的稿子处理周期一般要在二十天左右。杂志处理稿件的周期有时候是两至三个月。”
《收获》副主编钟红明告诉笔者:杂志公布的来稿最长等候时间是三个月后可自行处理,一般作者会在这个期限之前来查询结果。“我们认真阅读每一篇纸质自由来稿,每一篇都编号登记,分组阅读;每一篇稿件都可追寻到处理过程——何时收到的,谁看的,处理结果,何时发出退稿信,等等。” 她还提到,很多人以为公布一个电子邮箱,就可以“快”一些,实际情形是每天收到大量的垃圾邮件和抄送文件,令人无从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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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再看另一则新闻,就有了互证的意味。5月18日,《收获》宣布与新锐互联网公司“赞赏”合作,推出一款名为“行距”的手机应用客户端,旨在为华语文学作者提供更便捷、更有效率的投稿方式和选拔机制。设想模式是在线上完成“三审”流程:写作者在线提交作品后,一键到达《收获》初审编辑的手机里,如果作品通过了初审,会被继续传递到资深编辑的手机或信箱,如果资深编辑也觉得不错,或者经过修改后达到了理想水准,就会被送往主编案头。
过去十几年,文学网站把网络文学推向了辉煌的极致,多少默默无闻的写手一夜成名、日入斗金,从网络文学衍生开的影视、游戏等产业链也取得有目共睹的成功。《收获》与互联网公司的合作则开启了严肃文学与新媒体共舞的一章。有理由相信,经过近二十年的“互联网渗透”,如今在这数以亿计活跃在网络媒体上、熟练运用电脑与手机应用的人群当中,具有严肃文学写作才能与理想的比率不会太低。像“行距”这样的写作出版社区,其实是给了文学期刊和写作者一个相互寻找与拥抱的机会;当然,也给了周边产业——剧本开发、影视对接、电子出版等相关行业一张围观券。
在任何领域,科技应用最大的贡献并不是更快更强,而是使机会更加公平,或者说,使机会的成本更加低,低到每个人的付出程度都几乎接近。在互联网时代,一位写作者把作品打印出来投到一个陌生信箱,然后漫长地等待回音,在绝望与热盼之间挣扎,这本身就是极为考验心力的一件事。哪怕是把电子文档投到电子邮箱,得到了一个确定的回执,接下来的事情也是单方面的等待。但如果你身处一个“虚拟社区”,很多感觉就不再是单方面的了,你与编辑、与其他投稿者处于一个“共同时区”,而不是在一个无限拉长的时间线轴上。这时候,才华是唯一的通行证,就好像所有人都是蒙上了名字的试卷。这种选拔方式,因为公平甚至显出了残酷,它是符合时代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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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人类学家凯特·福克斯在《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这本书中讲过无数个有趣的小例子,其中一个我记忆犹新,名曰“花园规则”。简单来说,福克斯女士通过英式花园的前后园解读了这个民族的文化心态——那些有着漂亮的玫瑰、蜀葵、雏菊、葡萄架、迷你小门及典型英式花园中各种物品的多半是英国人的“前花园”,而无论“前花园”多么旖旎迷人,得到了主人多么精心的布置与照料,实际情形是,它只是用来展示的,主人鲜少现身其中。“你自己的前花园,你不可以欣赏”,这就是英国人的花园规则中最重要的一条。另一条则可以概括为:“待在你的后花园里。”后花园一般被高墙、树藤围得密不透风,连邻居也看不见里面,其实呢,里面的陈设与布局远比前花园乏味、杂乱得多。
现在我们在谈到文学期刊的投稿话题时,我模糊地联想起这个“花园规则”。要论老于城府又维持虚荣,中国人一定是英国人的海外知己,中国处处是“花园规则”,只是把前花园换成“面子工程”,后花园换成“暗箱操作”。就拿文学期刊来说,很多时候,那些言辞诚恳、落款分明的征稿通知,除了会吸引一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成熟”人士多半是一笑而过,笑得还很深奥。我就看到一位网友在微博上劝“年轻人不要做文学梦”——“一般人都发不了的,中国文学杂志什么的,你没有关系没有钱都是难的。”
“关系”就是你必须得有人带着,才能尽快步入主人的“后花园”。
不错,在很大程度上,这不是无由的揣度,而是确凿的事实。但缘由倒并非“走后门”那么简单,而是层次相接近的熟人引荐起到了一层重要的过滤作用。拿人们熟悉的例子来说,苏童是程永新的大学同学黄小初推荐而来,李洱是格非带着到《收获》编辑部。他们的介绍人,本身就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作品的初审。
恰好能够认识熟人毕竟是奢侈的、随机的。今天,互联网平台充当了你的“黄小初”和“格非”,其成本低到可忽略不计。互联网时代,本质上是一个“匿名”的、免费的(或者费用低廉)的时代。文学期刊,一方面当然要倚重同人的推荐,另一方面,不可能忽视那些在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抱着手机、ipad和笔记本电脑长大的、遵从互联网精神的年轻一代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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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新之举,必定带来艰难的磨合。
我注意到,《收获》主编程永新曾回答记者时说,“行距”改变的不仅是严肃文学作品的投稿方式,还可能改变文学编辑与文学读者、文学写作者之间的一种关系。“过去的关系是规定好的、老套的,你写好稿子,寄到编辑部,等回音,现在则是自由、便捷和共时的。当然,一种理想的关系需要不断在交流中磨合,这当中必定会碰到不断需要解决的问题。”
传统出版行业里的编辑,上班,下班,看稿,审校,都依据着实物,也有着明确的时间周期与职责担当。一旦“永远在线”,面对广阔网络时空中无尽隐现的ID,你必须重新建立工作的方法与节奏。
新事物当然不是生下来就会跑会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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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投稿于“行距”的一个中篇小说已经在一两周内完成了线上“三审”,确定在今年第4期《收获》上发表。作者是新人,此前在文学界完全没有名气。程永新曾表示,非常愿意把“行距”上收到的优秀原创稿件与众多文学期刊分享,只要与“行距”签约,就可以挑选通过筛选的作品,进入“行距”的编辑栏,除了有《收获》编辑的名字,已经进驻了一些出版人和其它杂志的编辑。如果这个平台能够健康、可持续地运行下去,是否会让文学期刊局部地“提速”一下呢?一个无名写作者的作品,两个星期通过三审登上《收获》的成功,是否会大量复制呢?
当然不会。
无论阅读的设备如何改变,无论这个时代多么“大数据”,发现一个好作品、甄别一个好作品的价值,乃至唤醒一个好作者潜藏的才华,仍然是很慢很慢的。三个月?远远不止。可以说,文学编辑是世上最不确定、耗时最多的事情之一。文学编辑是无法快起来的。我们只能说,在今天,文学期刊要黏住更多的好作者,惟一之道是让机会成本降低,让更多的作品涌进来,以及,借助科技的进步使一些耗时长久的非关键环节得以压缩。
祝愿网络的“快”守护着编辑的“慢”,祝愿科技的“酷”拱卫着文学的“暖”。
(实习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