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不到,北岛编选的《给孩子的诗》销量已超20万,如今“给孩子”系列又推出了一组新书:《给孩子的散文》、《给孩子的古诗词》、《给孩子的动物寓言》。“给孩子”系列持续畅销直至再出新作,说明规范化的学校语文教育正面临越来越多的质疑和不满。打造这个系列的最初动机,来自北岛儿子从朗诵比赛上带回的一首“诗”:“……假如我是粉笔/我会很乐意牺牲自己/让老师在黑板上写字/让同学在黑板上写字/我不需要你们保护/但求你们不要让我粉身碎骨”。这种“诗”无非是对日常品德的生硬图解,而且艺术品质极其低劣。明明“勇于献身+爱护粉笔”八个字能解决的问题,非要蹩脚地伪装成诗歌来表现;且不说里面的价值观早已落伍,单看语言水平和艺术想象也是糙出了一定境界。北岛称自己当时“鼻子都气歪了”,深感这类作品不仅滥竽充数,而且会“反过来伤害孩子们的想象空间”,由此决定给孩子们编一本真正的好诗。
保守维稳的选材心理、简单图解的艺术思维、“标准答案+中心思想”式的理解训练……标准化语文教育的不足之处日渐凸显,不少人担心它会伤害少年儿童的艺术感受能力、独立思考能力。我接受过最典型的中小学语文教育,还到高中里去给孩子们做过诗歌讲座,对北岛的“歪鼻一怒”深表理解。
究其原因,应试教育不是以提升生命品格为目的,而是以优胜劣汰、解决“谁读大学谁种地”这一难题为目的;其最直接的驱动力不是漫漫一生的品格养成,而是高等教育的资源分配。我这样说,并不是在简单地攻击我国的教育制度。毕竟在僧多粥少的前提下,“标准答案”式的应试语文教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只是从“给孩子”一类书籍的持续热销中,看到了另一种需要。这种需要具有无可辩驳的合法性及必要性——正如应试体制作为阶层纵向流通的最后通道,具有自己的合法性、必要性一样。
我将“语文教育”与“文学教育”分置而论,是因为两种教育在重心倾向上各有不同。语文教育培养理解及表意的正确性、准确性,帮助我们顺利榫合进已有的公共话语体系之中;文学教育强调对生活与人性的丰富性的理解,帮助我们建立起理解世界、言说自我的个性化方式。提高沟通效率、降低歧义风险,这是“语文”的重点;拓展释义空间、维护多元理解,这是“文学”的价值。前者帮助我们顺利地活下去,后者帮助我们活得更丰富。因此,它们实际上分属两种并不完全相同的话语体系,侧重于两种不同的需求:生活的现实需求,以及生命的审美需求。
我并不反对“语文教育”。老舍笔下骆驼祥子买车的成功经历,就彰显了语文思维的功效。祥子看中一辆车,满脸通红拍出九十六元钱来:“我要这辆车!”老板要一百块,把车拉进拉出地展示了半天,配上最好的形容词,甚至往轮条上狠狠抡了几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祥子耐心地听他讲完,只回了一句话:“我要这辆车,九十六!”老板崩溃了,九十六成交,富于艺术表现力的老板败给了简单直接的祥子。老太太买菜砍价绝不可能先吟咏几首诗经楚辞,编辑找我催稿的时候也不会先背上一遍《匆匆》——她只会说,李壮,稿子写完了没?当然,我肯定不能用语文课的方式写一篇“九十六元”风格的文章交过去,不然开了天窗的编辑一定会用体育课的方式打死我。
问题在于,真正的人生,并非只有确凿数字,也不会有标准答案;一生只停留在“语文思维”里的人,多半会变成无趣的呆子。我的一个朋友堪称活例。有次我在微信转发了青年评论家张定浩谈《疯狂动物城》的文章,作者认为影片有意回避了“肉食动物吃什么”这个悖论,由此指出了童话背后必须有意“忘掉一些什么”的“成人世界的欢乐原理”。不料我的这位朋友被“你们评论家的瞎解读”激怒了,一遍遍地重复强调“肉食动物可以吃虫子啊”,完全不管我们关注的核心不是饲料成分,而是文本模式和美学伦理问题。我最后忍无可忍地回击了一句,你这样一根筋,是怎么找到女朋友的?没过几天我后悔了,因为他真的被女朋友给甩了,分手理由之一就是受不了他认死理。
这位祥子风格的朋友最后没有祥子那么好运,因为真实的生活不只是买车砍价,还涉及人与人间的相互理解。出于愧疚,我同意教他撩妹,第一课就是:学会从女生的角度想问题。这一课题转换成文学语言,便是对生活与人性的多样性、复杂性、偶然性保持尊重。这就是阅读理解题与真正文学阅读的区别。文学不是电灯泡。安装灯泡,只能在正确的、必然的位置上亮;而文学的魅力,恰恰是亮在最意外的地方。
文学教育是对狭义语文教育的有力补充,它对抗的是规范化思维的副作用,在对错分明的试卷课本之外保留一块可能性的“飞地”,让人们的内心不致僵硬、在这千变万化的生活面前保有一丝柔软的弹性。进一步讲,文学教育对生命复杂性的呈现,是强壮灵魂骨骼的重要一环。对黑暗经验的一味回避,由校园语文教育的特殊性质决定,却很容易给孩子留下后遗症。虚假的美与善是脆弱的,在虚假的美好教育中长大的人,一步入现实社会,便很容易失去对原有教育的信任——他所不信任的,不仅是虚假的美,甚至会扩展到所有的美与善。伪君子比真小人可恨,因为伪君子附带对真正君子的杀伤作用。当我们面对的与课本告诉我们的差别过大,虚无主义便会成为一代人的普遍性病症。我们今天已经看到,许多人越来越信任恶与阴暗体验带来的快感,因为它们真实。
新获安徒生奖的曹文轩先生有一个观点我深表认同。他认为快乐不是人最可贵的品质,儿童文学也不应该一味回避苦难。单维度的美不是真正的美,如果一种生命看不到丝毫阴影,那它要么是鬼魂,要么本就是处在完全的黑暗之中。以《给孩子的诗》一书为例,书里收录了里尔克两首诗:《秋日》与《严重的时刻》。前者落脚在孤独,后者收束于死。大概没有几个中学语文老师敢在课堂上赏析孤独和死,但它们真正有力量;那种悲伤和死亡所不能磨灭的生之尊严,也足以在年轻的心灵中种下爱和信任。我想,在语文教育的遣词造句训练和基本价值输出之外,这是文学要额外做的事情。
(实习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