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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锁都锁不住的是人性的肮脏——毛姆逝世五十周年祭

2015-12-15 09:08:50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云也退

   
毛姆就是为讲故事而生的。《寻欢作乐》、《人生的枷锁》、《月亮和六便士》、《雨》、《刀锋》、《佛罗伦萨月光下》……哪里都有他的读者。





  “今天,威廉·萨默塞特·毛姆逝世整满五十周年。他死的当天,遗体就被送回到他住了后半辈子、晚年十分厌倦的毛雷斯克别墅,位于法国南部风光秀丽的里维埃拉,供他的崇拜者和熟人来告别。毛姆的男友阿兰·西耶尔操持着大宅里的善后事务。夜里11点,纽约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用毛姆式的语言播报了毛姆的死讯:“天上有生命,地上有死亡,这个信息之后有这样那样的故事。”


  毛姆就是为讲故事而生的。《寻欢作乐》、《人生的枷锁》、《月亮和六便士》、《雨》、《刀锋》、《佛罗伦萨月光下》……哪里都有他的读者。他很富有,买下了毛雷斯克别墅,在那里搞著名的同性裸泳派对,他像一个古怪的老乡绅那样搭着条毛巾,严肃地看着泳池内外比自己年轻三十岁的小鲜肉,或者把身体埋在水下,只露出一个嘴纹深邃的脑袋。他总在看人,永动机一般的大脑把每一个见到的人翻译成合适的、让人印象深刻的文字。晚年,他每次大寿,都会有人凑过来恭维说,他早已获得不朽;毛姆总是面无表情地回答:不,一百年后就没人看我的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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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毛姆是第一位真正具有明星范儿的虚构作家,不会有人反对。比他大一两辈的英国大作家,如乔治·吉辛、约瑟夫·康拉德,都是孜孜矻矻苦写苦活的典型,康拉德写到五十岁才基本获得财务自由。乔治·吉辛的《新格拉布街》,甚至专门写那些越写越穷、越穷越写的“寒士”。毛姆的运气比他们都好,他生逢大众文化初兴的时期,有一个新职业——文学代理人,负责把作家推向市场,而不像过去,作家必须直接面对书商的盘剥、凶神恶煞的批评家。毛姆的第一部小说《兰贝思的丽莎》,发表于1897年,他时年刚刚23岁,但经纪人已经慧眼看出其市场潜力:维多利亚世纪接近尾声,市面上正缺少这种能满足人心饥渴的读物。


  《兰贝思的丽莎》写贫民窟的美少女丽莎,爱上一个有妇之夫,两人苟且的消息旋即败露。狄更斯之后,维多利亚的小说家们几乎忘了讲故事的要诀:把人物快速推到“麻烦”境地——毛姆正是这么做的。贫民窟、通奸之类的题材,正人君子们掐住鼻翼连呼“龌龊”,却正是大众喜闻乐见的。


  评论家自然贬多褒少,尤其是它的 “满篇脏话”。然而,如果没有污言秽语,怎么反映社会底层的真实呢?出版商把毛姆原文中的一些俗词改文雅了,比如,“肚子”就被改成了“腹部”。毛姆很不满,却也没有办法。书出来很快卖光,而出版商的警告音犹在耳:写作是件好事,也是一根不中用的讨米棍。


  安东尼·特罗洛普、阿诺德·本内特、H.G.威尔斯,这几位都是毛姆的同龄人,他们没有一个是在没有职业的情况下写作的。唯独毛姆,发表《兰贝思的丽莎》时,就决心一生只干写作这一项工作。他并不是有钱人,他的父亲,一位执业成功的律师,为了盖一座大别墅耗光了手里的全部财产,死后四个儿子每人只分到一千多英镑——当时英国年轻作家里最勤奋、最成功的,一年也就能挣这么点钱。《兰贝思的丽莎》给他带来的收益相当微薄,然而,在已经考出医生执业许可的情况下,他仍然决定沿着《兰贝思的丽莎》打开的羊肠小道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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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看来,《兰贝思的丽莎》很平庸,后两部作品《成圣》、《东方之行》也是半斤八两。


  《成圣》,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是他钻研意大利中世纪史籍后的成果,脱稿之后被代理人推销给了美国出版商,首印两千册。毛姆自己也没想到,初版六十年后,竟会有热情的出版商来申请重印——那时他写的每个字都已经很值钱了。毛姆本人也不把它放在眼里,他的侄子罗宾从叔叔手里得到过一册签赠本,扉页上写着:“毛姆所著的一本可怜的书”。


  然而,毛姆的写作路数正是通过这些不成功的作品来积淀形成的。《成圣》是他在意大利卡布里岛上完成的,那里风景秀丽,还是同性爱者的天堂。《成圣》的语言依然可称“猥俗”,一种早期的“重口味”,毛姆深度描写各种残酷至极的死法,包括车裂。


  除了旅行癖,那时毛姆还养出了另一个“癖”:警句。今日我们通称“金句”,昔人还在乎它的“警世”意味,认为文学创作再怎么说,也不能无情地抛弃道德教化的既定功能。警句里固然有常人不及的感受力和语言技巧,但并没能为《成圣》赢得一个畅销书的位置。评论家不给面子,出版商也觉得这本书没有重印的必要。


  《东方之行》更加失败。他用三种语言——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写书中的故事,得到的收入少得不值一提。不过,他的新作接连涌出,要求人们正视这股锐气蓬勃的力量,这些书中有一部关于西班牙的小说《贞女之乡》,是他旅居西班牙塞维利亚一年多的产物,又有一部剧本《高尚的人》。两个作品都没有找到销路,当红演员约翰斯顿·福布斯-罗伯逊拿到《高尚的人》后,看了一眼就丢到一边。然而,毛姆执拗地借它们来确立自己的价值观,在《贞女之乡》里他写了这么几句话:“英国人总是故作严肃地提出一个问题:一本小说在哪些地方可以给人以教益。”


  “每个人都应该时刻培养自己的偏见”——1900年的一天,毛姆在他的笔记本上写道。那年他很喜欢写景物,多半是有意地训练文笔:“田野生气勃勃,春天新发的嫩草已经长得很高,金凤花神气活现、夸耀张扬,根本不把无情的黑夜放在眼里,尽情地沐浴在阳光中,就像先前在雨中一样欢快。雏菊上还留着可爱的小水滴。蒲公英毛茸茸的小球被微风吹得渐飘渐远,真是人生的象征,漫无目的,随风飘荡,一无是处,唯一的使命就是把自己的种子播撒在肥沃的大地上,这样来年夏天就能长出与之相同的东西……”


  这些话出自一个26岁的年轻人之手,还是让人有些意外的。也许,8岁丧母,10岁丧父,告别在法国的金色童年回英国学习谋生的技能,使他有些厌世。不过,往往是厌世的人,内心虚无的人,不抱遥远的幻想的人,才容易具备诚实、坦率、不自欺之类的品质。


  《斯蒂芬·凯瑞的艺术气质》一书他改了又改,给了几家出版商都被退稿,毛姆后来说,要是有哪一家真的敢出这本书,他反而会“悔其少作”,因为当时,“我实在写不深了,我各方面的经验都太缺乏了。”书中的斯蒂芬·凯瑞是个艺术家,事业不顺,在私生活上却一次次卷入暴烈而卑微的关系。虽然小说不成功,一个个将来毛姆会反复盘桓的主题却播种生根:抱负远大、出身微贱的艺术家,天才和四体不勤合体,在走向成功的道路上无力抵挡本能的诱惑。毛姆似乎一直就很轻视人,他对贫民窟、监狱、下等酒吧、妓院、流浪汉和艺术家感兴趣,正是因为他们代表了人类社会最为一团糟的一面。在毛姆之前,从来没有哪位作家像他一样,直言人类除了繁衍后代,几乎没做过什么对的事的;人就是别人眼里的戏,只有戏好——也就是说,给他提供了合格的写作素材——人才有了价值。


  毛姆打开市场,还借力于维多利亚女王的去世和爱德华七世在位的十年:这十年,反伪君子风气的运动横扫英伦,我们在一百年后很难想象,就连离婚这么稀松平常的事,在当初的英国都是禁忌。毛姆评论当时的大作家亨利·詹姆斯的话,适可了解他为何很乐意成为一位“通俗作家”:“他作品里的人物都是些没有心肝,也没有性器官的人……”


  通过“踩”詹姆斯,他让人看到了一个“二流小说家”的语言地力量:“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就像那古老房屋顶楼上的蜘蛛网,复杂、细腻,而且优美,但无论什么时候,一个有常识的女佣用扫帚一通扫就给清理干净了。”你随便问一个人,是愿意站在毛姆一边听他说警句,还是乐意像啃一堵古墙一样地去读一本詹姆斯的小说?


  《克雷笃克夫人》是他步入上升通道期间的一部重要作品,很多年以后,毛姆在它重印时称之为“一幅风俗画”,它写的是一个有文化、有名门背景的夫人爱上了一个青年农民的故事。这种题材,早十年根本是不可想象的,而毛姆乐此不疲地写人如何因情欲、爱和婚姻钻进了枷锁而难以摆脱。此等故事,若以维多利亚时代的要求来寻找“教益”,绝对是徒劳的,克雷笃克夫人的行为是应该鼓励还是应该反对呢?作者是同情她还是暗讽她呢?现代小说的核心要义之一,就是一个举动的价值不能以其成败而论,一种个体的行为,一个极端自我的想法,并不因它没能给人带来良好的结局而否定其意义。即使爱情是枷锁,人们未见得见了克雷笃克夫人的前车之鉴后就怵惕,就百般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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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5年他最出名的小说《人生的枷锁》问世,“枷锁”一词直接放进了书名里。此时已经有相当多的读者知道了毛姆,熟悉了他的风格。1908年他有四部戏同时在伦敦上演,此前在英国有此壮举的唯萧伯纳一人。也是在这一年,34岁的毛姆彻底不用再担心没钱了。


  不过,多少成功的剧本都抵不过《人生的枷锁》,这本战争时期出版的书,得益于他认识的第一位男友杰拉尔德·哈克斯顿。《人生的枷锁》首版,英美两边印数加在一起是五千册,创下了毛姆作品新高,也是他的第一本自传体小说。“真真假假交织在一起,”毛姆在前言里写道,“情感是我的,但事件倒不一定件件都有那么回事……”他交待得清楚而坦诚,说明他真把虚构和真实的关系当一回事。


  菲利普·凯利所受的枷锁,毛姆都有:生理缺陷,早年丧亲,爱情,诸如此类。在这本书里,毛姆的厌女倾向也展露无遗。菲利普被米尔德丽德折磨得苦不堪言,反过来,米尔德丽德在离开菲利普后又出于利益动机去找他,索取不得,跟他大吵大闹。尽管女主角如此不堪,《人生的枷锁》却没有得到什么女人的强烈反对,因为毛姆毫无保留地袒露了菲利普的脆弱和可悲。比毛姆更擅长写厚书的西奥多·德莱赛盛赞《人生的枷锁》是他读过的最优秀的小说,这本书就此长销不衰了。


  明快,洗练,流畅,字句如涌泉,当人物的命运出现罅漏时,读者如同见到一场酝酿已久而又自然而来的地震。他们愿意追随人物的俯仰起伏而心情跌宕;如果毛姆有心把一个人物刻画得卑鄙,读者必不会因为某些理由而对他抱以好感,反之,每个感人的时刻也总能找到读者内心的应和。毛姆的“风俗小说”,虽然也要撷取奇闻怪谭来勾动读者的好奇心,但人所共有的东西,比如难以抑制的情欲,在美貌面前的无力自持,被不幸的婚姻绊住脚踝,诸如此类,总是能够激发共鸣。


  但毛姆的弱点也在这里:他太属意这些“枷锁”,无论什么人,一旦被无所不在的网罗所获,他再有过人的天赋,美妙的才华,令人景仰的品格,便都不在话下了。“风俗小说”的特点,就是剥掉人的外衣,翻出他混乱不堪的私域,他肮脏的、甚至无法理喻的内心冲动,或者,借用鲁迅道德化的说法,“榨出皮袍下面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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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枷锁》里的菲利普·凯利起于低微,毛姆是按照德国“成长小说”的传统来构建故事的,但是,四年之后问世的《月亮和六便士》,写的却是思特里特兰德这位百年不遇的天才,做出一连串让人目瞪口呆的举动。


  思特里特兰德也同菲利普一样反感女性,但理由不同:菲利普是受了米尔德丽德过分的刁难,而思特里特兰德却自负地认为,女人只会用那些家常琐事来干扰男人实现宏远的志愿。写书时,毛姆同自己的妻子、富有的室内设计师西莉在一起(两人离婚后毛姆再未娶过,而选择与男人同寝),他可能把平时积聚的怨气都倾倒了进去。即便如此,毛姆仍然让他的读者接受了他的暗示:思特里特兰德脾气乖戾粗鲁,他离家出走又把情人逼上绝路,如此等等,皆在艺术家与天才的某种特权范围之内。


  这一次,批评家质问,思特里特兰德何必是个艺术家?他给别人带来那么多不幸,何必非要以让艺术来充当理由?缺少合理解释嘛。虽然《月亮和六便士》的读者可能远远多过《刀锋》和《人生的枷锁》,它的硬伤却是明摆的。毛姆的思路类似八卦小报的新闻炮制法:预设某人是肮脏的,然后围绕此预设勾画他肮脏的一生。


  《月亮和六便士》是毛姆踏访塔希提,了解高更生平后的作品;但思特里特兰德不必是高更,他可以是任何一个有过离群索居经验的天才。毛姆确实爱抓人的肮脏之处,因为在他的心中,人这个概念,从来就跟“伟大”不相干,再换句话讲,人若是真有堪称“伟大”的行为证明,他也拿它们束手无策,正像一个能干的爆破手抓了一把潮湿的火药,写不出任何故事来。写不出故事的素材就不是素材,无法刻画出彩的人物就不是人物。一个非常好的例子:毛姆去过马来亚两次,加起来一年半左右,当他以马来亚为背景的两个小说集出版后,当地掀起了一股反毛姆情绪,因为毛姆会把自己从某张嘴里听来的恶人恶行添油加醋,渲染成一个好像在马来亚常常发生的故事。


  腰缠万贯的毛姆对人的态度是最消极的,他总说,人都是一些卑鄙的生物。在《毛姆的秘密生活》一书中,作者塞琳娜·黑斯廷斯考证出,毛姆曾受到他最爱的侄子罗宾的敲诈。罗宾一次跟叔叔说,有家出版商给他五万美元,要他给他叔叔写一本传记,毛姆闻言,赶忙给侄子汇去了五万美元“封笔费”。拿到钱之后,罗宾立刻感激地许诺:“我不会写任何别人的传记的,永远不会,一言为定。”


  他说到做到。1966年,毛姆去世的次年,市面上就出现了一本《萨默塞特:关于毛姆的一切》,署名罗宾·毛姆。1978和1979年,罗宾又连出了两本关于他叔叔的书。而正是在他的书里,我们能读到毛姆挚爱的男伴杰拉尔德的一些心曲。毛姆带杰拉尔德出入各种高级场合,但杰拉尔德却感到自己只是一个小跟班,别人会像瞧不起任何一个名人附庸一般瞧不起他。毛姆辩解了几句,杰拉尔德接着反问:你真的瞧得起我吗?你接触任何人,跟任何人讲话,都只是为了写你的故事,你的眼里真的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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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姆在二战期间完成《刀锋》时,刚好七十岁,这是他最拿得出手的作品,和《人生的枷锁》一样,也是一个“二流作家”最接近一流的作品。退伍飞行员拉里不再纠缠于俗世的鸡零狗碎,他去东方寻找超脱之境,那些把人推往万劫不复的腐化世界的力量,对他都不起作用。它卖得空前好,评论家的反应也最宽容。不过,成功没能掩盖他永失我爱的伤心:也就在1944年,比他小18岁的杰拉尔德·哈克斯顿病逝。


  阿兰·西耶尔是顶替杰拉尔德的人,不过在他出现后,毛姆就没有出产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作品了。1949年出版的《作家笔记》很能满足读者对毛姆的深度好奇:琳琅满目的警句、人物速写和一批未使用的故事素材,每个素材都可以敷衍出一篇不错的故事。毛姆虽然坦然自居二流,却也很讨厌别人叫他“讲故事的人”,那么该叫他什么呢?故事搜集和改编家?旅行型虚构作家?格言警句家?还是把人世的真面目看得太清楚,仅仅因为想写故事才坚持活到91岁的一个英国佬?


  作家普里切特有一句评语:毛姆,这个与政治和信仰两不沾边的怀疑主义者,却在乌托邦和个人主义的废墟之间幸存了下来。在毛姆活跃的年代,即20世纪上半期,人们不是参与政治,就是投身宗教,抑或某种“政治宗教”,藉此找到坚实的精神依托,而毛姆却远离这些,仰赖被人遗弃的东西堪堪存活。毛姆自己说,他最喜欢的身份是哲学家,沉思哲学问题,用所有人都能懂的语言来表达……这位哲学家,也是完全个人主义的:不在乎研究成果,只愿意在抵达结论的过程之中,永远停留。


  (编辑:杨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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