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长篇小说中,以土司和他的后代们为写作题材的并不稀缺。本来,小说的标题并没有引起我足够的阅读欲望。一想即知是书写藏地少数民族历史文化之作。小说标题又颇有通俗文学意味,有吸引眼球的商业炒作之嫌,无法激起我太多的兴趣。在阿寅这部长篇之前,阿来的《尘埃落定》已占据了高地,又有范稳的《水乳大地》厚实了文本。因此,对这样一部不知作者出处的长篇,我并不看好。但拿到书,小说的封面让我欲罢不能。远方一片白色云朵在带有古老 花纹的蓝天上飘浮,近处是一片浅褐色的风化沙石地,在蓝天和土地之间的过渡带,是深褐色的低矮舒缓的山脉。右边一竖幅魏体碑文《土司和他的子孙们》,字体有穿越历史的沧桑底蕴。这样的设计,对我这个封面控来说,极具视觉冲击力。
不同开本、不同设计的书每每给我不同的感觉,连托在手上的重量都传达出不同的感受。这本书的设计以独特的样貌让我产生了阅读的欲望。经验告诉我,这书大抵不错。打开后不经意间竟被内容俘获,不忍释手。阿寅用他独特的视角,将这段民族交融、文化碰撞的历史写得往复缠绵,以他独特的生活体验反映了民族历史与生活的真实,既是由当代而历史的寻根之旅,也是历史而当代的对民族精神的一次审视。
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即以诗歌扣开文学的门扉。写诗,研究文史。小说文笔老到、诗意浓郁,一看即知非新手所为。虽是初次写作长篇,但能见出作家驾驭长篇结构的能力。故事发生在青藏高原向黄土高原过渡地带的积石山。时空交错的手法,将锁南普土司及其后代的传奇故事和坎坷经历一一道来。文字里的乡土气息和藏汉风情俯拾皆是。整部小说充斥着诡谲、畸形的命运色彩,使这部题材并不新颖的小说呈现出新奇的阅读感受。
作家阿寅素来生活在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永靖县。虽说是汉族人,但我仍疑惑于他骨子里的少数民族性格基因。再者,他居住的地方又确是少数民族自治地区,如果不是对民族地区生活有着细致入微的了解,他又怎么能够把一部《土司与他的子孙们》写得这样山高水长?
作者以第一人称为视角,将“我”眼里的积石山地区藏汉民族文化交融的生活细细道来。主人公“我”有病,眩晕症,但行动如常人,并不像《尘埃落定》中的主人公。这种病态,有着逻辑正确的前提。这个“我”将不同的时空巧妙拼接,祖先们轮番登场。英雄般的祖先在他的笔下高大得需要仰视。祖先锁南普土司叱诧风云,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舍弃一切,从头再来。那种傲视万物的英雄气概呼之欲出。爷爷娶了族亲侄媳妇,依然是敢爱敢恨。到了“我”的父亲,英雄气概也并不见减弱几分。只是相形之下,小说后半部中病态的“我”却少了祖先的果敢和勇气。特别是“我”先后对英子和王少卫的感情,表现得缺乏祖先那种敢爱敢恨的快意恩仇。作者这样叙写积石山的故事,定有他的寓意。“我”的疾病使我缺少了身体的力量,也削弱了灵魂的求索。对心仪的姑娘没有一以贯之追求的勇气和力量。心爱的姑娘一个个香消玉殒,纯洁的爱情一再被玷污。小英居然与那个坏小子王少红谈起了恋爱,并被始乱终弃,终了竟是跳楼自杀,让人不能不扼腕叹息。而王少红的妹妹王少卫却爱上了“我”,而“我”从一开始的不喜欢到不反感,到不知怎么竟也与她上了床,但是心里也并没有太多的留恋。只是当王少卫失足掉进小河中殒命,“我”才感到有一种撕裂心肺的疼痛,并以此叩问了颓萎的精神世界。写到这里,我想,作者在用王少卫的死表达“我”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觉醒。在祖先的烛照下,“我”踏上了寻根之旅。
其实,既是寻根之旅,那么定会有相似的精神观照。土司锁南普祖先的无畏精神和个性品质在后代子孙身上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但不同的时代风云、错综的文化背景击散了锁南普后代的灵魂求索。让后世不但有了不同的命运走向,而且有了更为曲折的悲伤与痛苦的人生之旅。
小说的作者有着丰富的生活积淀。小说里的生活场景和生活样态的描写原汁原味,呈现了藏汉地区的原生态生活,是民俗文化的集中展现。这些都是这部小说可圈点之处。传统文化的光芒和对民族未来的观照,就在这不疾不徐的表达中次第展开,由祖先到“我”从历史文化中一路走来,历史的厚重与现实生活的苍白形成鲜明的对比,传达出作者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意味。
我以为,小说叙事中最精彩的部分是“我”接连不断的梦。这种用梦境接续情节、揭示未来并具象征意义的描写有别于所有其他以土司为题的小说。作家对梦境的描写极富美感,达到了一个比较高超的艺术水准,体现了诗人的激情和艺术修养。梦是预言,梦是阐释,梦是精神突围,梦是生的渴望,梦是对未来的幻想。梦境成为反观现实和历史并预言未来的镜子。可以说,整部小说由梦串起,精神象征意味十足。如果说表层的叙事作为一条明线,那么“我”的梦境就是一条精神指向的暗线,是更重要的伏笔。祖先业已远去,但“我”的梦却通连着未来。由此,小说主旨得到了提升。
土司家族个体式的命运成为了历史与时代的一面镜子,历史如沙。过去的繁华与当下的颓废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向周遭浸润、流动的同时,内部也在发生着意想不到的变化。古老的文化根基是那托起流沙的基石。那座有故事的积石山就在那里。锁南普土司投奔于它,继续着自己内心的辉煌;“我”的爷爷仰视着它,汲取着来自那里的威严;“我”的父亲依傍着它,渴求着天地间的安稳;“我”的心里时时装着它,梦想着成为给予“我”力量的源泉。积石山是一座基石。它告诉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世道、人心莫不如是。我想,这部小说要告诉我们的大抵如此。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