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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泊平:伊琳娜赫罗洛娃诗歌阅读印象

2014-02-20 21:05:39来源:今天    作者:辛泊平

   

  多年以前,在乡下寒冷的冬夜,我在冰凉的被窝里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对我来说,那是一场灵魂的灾难,也是一次幸运的相遇。说灾难,是因为我触到了关于信仰的拷问,原来课堂上的一切都被颠覆了,知识无用,理想短路,我无法判断我的灵魂世界究竟有几个自己,他们在怀疑,在呐喊,在背叛,在杀戮,在寻求最后的皈依,而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觉得我的内心世界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分不清那个是真实的自己,我迷失于巨大的虚无之中。说幸运,是因为在少年时期,我便遭遇了真正的文学大师,他让我认识了文字之重,看到了生命的暗河,还有那种纯净的信仰之福和人性之光。由此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经典,并从此对那些时尚阅读保持了足够的警惕和距离。我的心灵世界也因而更加辽阔和深沉。

  是的,我喜欢俄罗斯文学,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在我的阅读印象里,俄罗斯文学厚重,深邃,充满了对人性的叩问,对生命的关怀,对世界的质疑,对灵魂的尊重与捍卫。从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果戈里、莱蒙托夫,到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曼杰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布尔加科夫,甚至高尔基和肖洛霍夫,等等等等,俄罗斯的天空上似乎从来不缺乏熠熠闪亮的文学之星。他们的声音和文本构建了俄罗斯民族的文化底蕴和精神气质。和所谓的西方现代派不同,俄罗斯文学里少有对形式和技巧的依赖和炫耀。在他们看来,相对于俄罗斯的苦难和辽阔,那些东西是清浅的,他们把更愿意把情感投注在对生命深度的探寻,对民族走向和精神信仰上的关注上,所以,他们的作品里才会有泥土的厚度,有风雪的凛冽,有人性的光芒。我一直有这样也许是偏见的感受,阅读俄罗斯文学,必读懂得苦难,必须关注信仰,必须守候良知,必须呼应灵魂,否则,你无法进入那些压抑而又辽阔的苦难世界,你就无法体会那些敏感而又脆弱,卑微而又高贵的灵魂。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阅读俄罗斯,那些熟悉的名字成为了内心世界的一种参照甚至尺度,在我对现实困惑不堪的时候,我会走进他们用笔搭建的世界和心灵,向他们求助,并进而调整自己在尘世的步伐。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我的精神导师,一直站在苦难的土地上,向世人宣讲来自上帝的福音。然而,对于诗人伊琳娜赫罗洛娃,我却是陌生的。但这并不妨碍我的阅读和感受。因为,我相信同样是诗人的翻译家李寒的眼光和水准。所以,我阅读,所以,我感受,从我的角度阅读,从我的理解感受。时空不成问题,因为,跨越年代和无边辽阔的风雪,生命面临的困境相同,灵魂面临的尴尬一致。阅读断断续续,但感受却惊人的一贯的关键词。在伊琳娜赫罗洛娃的文字里,我读出了“死亡” “燃烧”和“纯粹”。

  伊琳娜赫罗洛娃(Ирина ХРОЛОВА 1956-2003)。俄罗斯女诗人。曾就读于莫斯科高尔基文学院。1996年,莫斯科“罗伊”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诗集《如果你可以—那就复活吧》。2003年4月8日去世。2004年,友人集资编辑出版了她的第二部诗集《我活着》。看伊琳娜赫罗洛娃的生平简介,很简单,似乎没有重大的变故,按照一般的理解,她的诗歌应该不会过于激烈,即使写到死亡,也应该是另一种相对平和的状态。然而,她的诗歌粉碎了我们这种平庸的思维。在她的诗歌里,“死亡”几乎是一个重要的词根,它衍生了更多属于诗人自我的词语谱系,形成一种紧张、急促、凛冽的气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无法回避,也无法躲藏。它既是尘世必须直面的现实,也是哲学重要的课题。翻看历史,无论中外,人们都有长生不老的愿望,为此,人们炼丹,人们修行,然而,生命的过程终究超越不了自然规律,人类毕竟要直面自身的有限。黎巴嫩诗人纪伯伦说过“当你解答了生命的一切奥秘,你就渴望死亡,因为它不过是生命的另一个奥秘。生和死是勇敢的两种最高贵的表现。”这是智者对于死亡通达的认识。而伊琳娜赫罗洛娃那里,生与死却仿佛构成了无法调和的二元对立,要么是灿烂的生,要么是决绝的死,二者必居其一,而不是相反。在《我要死在普斯科夫……》里她这样写道——

  我要死在普斯科夫,

  死在普斯科瓦河畔,

  死在普拉斯科维亚的老妇人身边,

  死在这个农民的老寡妇家里。

  对于这些事情

  她有着古老的经验:

  把澡堂子烧暖,

  更换好内衣。

  我穿着洁白的衬衫

  躺在绒毛褥子上

  即将忘记所有的恐惧,

  忘记所有的陌生者和亲人。

  只有——那双苍老的手,

  它们有着可靠的力量……

  “姑娘,你这是因为寂寞

  打算去死啊。——”

  她严肃地补充道:

  “要是这样,——那就死吧。

  但愿能让你开心点儿——

  看看那儿有什么?——地狱还是天堂。

  哎,让一个老婆子待在

  孤独的房子里多么无聊。

  要是让我自己死了多好,——

  可谁给我送葬……”[NextPage]

  诗人一上来用四个排比句铺陈意愿,并且四句之中各有一个“死”,这样紧凑的排列,构成视觉与感觉上的双重冲击,触目惊心。在死亡之中,诗人还惦念着生命最后的洁净,她要换好洁白的衬衣。这是一个隐喻,“质本洁来还洁去”的不同版本。诗人还借助为她送葬的老妇人之口说出了她的心灵秘密,死亡不是因为自然的大限来临,而是因为无法排遣的寂寞。读到这里,有些人可能会这样想,这是一个执着于自我无法自拔的诗人。因为自我,她注定无法和充满着中庸的尘世和解,因为自我,她注定遭受无边寂寞的吞噬。“我安静地活着。什么也不希望。/注视着萎靡的绿色。/我如此安静……简直不像是活的。/甚至就像根本不曾活过。”(《手摇风琴逐出泪水,如泣如诉……》)对于生,诗人是如此的不信任,她的存在似乎没有重量,而只是为见证死亡。在我看来,诗人对死亡的期待便是诗人对灵魂的捍卫,它是灵魂自觉的强烈反应。对于灵魂,在尘世奔波的人们从来是避而不谈的。我们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存在哲学,那是一种乡愿,是向生存交出灵魂之后的无奈。在交出灵魂之后,肉身沉重,所以,我们不得不求助于那些抽取我们精、气、神的陈词滥调,以期在尘世的苟延残喘。而纯粹的诗人不屑于此。因为,他们还守候着最后一点赤子的情怀,还信仰灵魂高贵的古老箴言。在现实面前,他们不妥协,不放弃,这就势必与现实造成对立的生命状态,因而孤独,因而无助。

  我们都多么孤独,不管是二人,还是三人,

  即便当我们说笑,唱歌时,

  即便我们都真挚地爱着对方,

  我们都多么孤独,多么温情,

  我们都多么谁也永远不需要谁——

  直到内心感到压抑的恐惧。

  如果当面看出了这一真相,

  我们就只剩下唯一的出路——去死。

  可是制止死亡,我们却力不从心

  只能遏止不朽与不幸的灵魂的全部傲慢,

  因为——任何话语都是美好的,

  而死亡——一无所求。

  ——《我们都多么孤独——不管是二人,还是三人……》

  任何词语都是美好的,而死亡——一无所求。词语有生成性,也有附加的无限可能,那是词语世界的秘密。而生命永远只有一次,它无法复制,无法逆转,只能沿着线性的时间方向一路前行,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死亡就在眼前,时间不会因为一个生命而停留片刻。诗人深谙词语世界的秘密和生命的有限性。所以,即使有朋友还是孤独,即使有温情还是恐惧。因为,她知道命运最终的走向,她知道一切恐惧的都必定会发生。这首诗写尽了人世的孤独,而这种孤独与生俱来。就像我们知道一个悲剧就要发生,但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的来临……至此,诗人又指涉了人生的另一个命题,那就是生命的脆弱。帕斯卡尔说过,人不过是会思考的芦苇。这样说似乎就道尽了生命的局限,然而还不够,芦苇还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能吗?在词语世界里,生命是倔强、不屈的存在,正如海明威《老人与海》里的桑迪亚哥信奉的“人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打败”。然而,这仅仅是一种理想,它不能改变人类脆弱的命运,不能改变生命时刻遭遇的危险。它只是一种调和现实苦难的文字世界,在那里,没有允诺,只有安慰。在这方面,伊琳娜赫罗洛娃显得更为冷静和客观,她没有因为爱而放弃思考,没有因为温情而放弃判断,而是时刻如一个手执手术刀的医生,不相信任何幻想,只相信眼前流血而冰冷的伤口。

  一切都毫无意义,一切都徒劳无益。

  甚至说出一个名字都没有力气……

  在无底深渊之上,我逗留了一会儿——

  恐惧地赶紧后退着闪开。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值得我珍爱,

  没有人留存在我的心灵深处,

  因为唯一的仇敌——

  是我的理智——它已经苦恼不堪。

  我不能战胜这头野兽,

  因为我们中的每一个人

  永远都不会相信,

  即便是在最相互信任的时刻。

  我们活着,谁也不可怜,

  忘记自己的名字吧,

  因为哈雷彗星

  随时都会不可避免地出现。

  ——《一切都毫无意义,一切都徒劳无益……》[NextPage]

  认识到了所谓意义的虚幻,诗人就已经接近了存在主义的哲学内核,诗歌也因此更加沉重。当然,伊琳娜赫罗洛娃并没有因为生命的虚无而放弃选择,她选择了遗忘。而这种遗忘,类似庄子的“相忘于江湖”的逍遥。但是,必须承认,伊琳娜赫罗洛娃毕竟不是东方的庄子,她有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和宗教。所以,她的遗忘和逍遥无关,而是类似最后的、无路可退的反抗。此时,诗人放弃了昔日曾经迷恋的一切尘世意义的荣光,而是沉溺于黑暗与诅咒,只为完成最后的死亡。她写到——

  ……不能宽恕天空,

  它远离了人类,

  从眼中的苦痛,

  从沿着面颊沸腾的眼泪,

  从额头上不幸的皱纹,

  从不祥的悄然笑声中,都可以认出他……

  我们正赶赴与死亡的约会,

  把命运抛在了身后。

  我们不要选择的权力。

  而且,尽量不去触碰命运,

  打开窗子,没有什么不快之感,

  让它对着天空敞开。

  ——长诗《镜子12》

  不宽恕天空,因为她远离了人类,因为它漠视人类的苦难,因为它不能让生命之河转弯,因为,它无法让我们的命运更好。按照这首诗的字面之意,伊琳娜赫罗洛娃显然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但是,我们不能忽视伊琳娜赫罗洛娃的俄罗斯文化背景。在那个大多数人笃信东正教的文化传统里,伊琳娜赫罗洛娃并没有离经叛道,而是继承了对上帝的守候。即使她写下再多似乎是满不在乎的诗句,她依然无法回避灵魂的皈依。所以在宣告了不宽恕之后,她还是会满怀忏悔地写道:“……那时上帝抛弃了我。/灵魂在我的上空显得慌乱不安,/它撞击着光滑的天花板,/隐藏到墙壁和窗子之间的” (《……那时上帝抛弃了我》)伊琳娜内心有上帝,所以,她才会如此担忧失去。一方面是仿佛揭斯底里的发泄,一方面又是让人心疼的忏悔,这是一种矛盾心态。但也正是这种矛盾完成了一个真实而又丰盈的诗性生命。它永远倾听着来自上帝的呼唤,永远用心注视着灵魂的样子,它愿意像恋人一样依偎在神的脚下,以期获得永恒的安宁。

  当然,诗人之所以醉心于死亡,或许还不仅仅因为这种过于观念上的冲突,现实中无法预测的病痛和对于病痛的恐惧也是重要的原因,伊琳娜写道“我三十岁。二月陷于雪中。/如果是我,一秒钟不能举起/自己衰老的手臂/我会发疯般立刻陷于崩溃。”(《病房的窗子上——是一丛灌木的阴影……》)对于诗人而言,“活着”从来不是生命的惟一理由,它还需要质量,需要阳光一样的光芒。在伊琳娜的诗里,我读出了久违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豪迈与阳刚。

  是的,阳刚之气,这是伊琳娜诗歌里的铿锵之音。和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文学不同,伊琳娜的诗歌属“火”,有火焰的光芒和明亮。如果说阿赫玛托娃们的诗歌里弥漫着月光的柔软与沉静的话,那么,伊琳娜赫罗洛娃的诗歌则洋溢着太阳的光芒,耀眼而又躁动不安。应该说,这样的诗歌注定不会让人宁静,而是让人紧张和无所适从,因为,诗人太自我了,她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纯粹自然,不顾后果,说爱说恨,敢爱敢恨,没有前提,没有因果,它们来去匆匆,犹如闪电,只是在瞬间划破天空,留下的只是惊魂未定,是日后破碎的震撼,以及回味不已的记忆。

  我是如此渴望别再看到你们,

  当我无助地躺在病房。

  你们不能再让我难受。

  但还是有些什么,有些什么让我感到委屈。

  如今,就算记住也是徒劳无益。

  但是一切我都已然明白:

  疾病那堵无形的高墙。

  恐惧那堵无形的高墙。

  你们的眼神中包含的是

  恐慌、病痛和光明的混合物,

  正是因此,我原谅了你们,爱过你们,

  也曾憎恨过你们。

  ——《致友人们》

  生命的形式可以有不同,但本质不会改变,所有的生命都是“恐慌、病痛和光明的混合物”,但也正因如此,诗人却获得了一丝灵魂的慰藉。爱与恨,最终都归于死亡,都归于最后的审判。而我们,只有领受命运的折磨和馈赠。可以这样说,作为诗人的伊琳娜赫罗洛娃一直在遭受着灵魂的煎熬,一方面是关于死亡的深度体认,一方面是对虚无的彻骨感受,而另一面又是上帝眷顾的灵魂的坚守,这些矛盾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安宁,无法沉静。所以,她就像火一样的燃烧和奔突,带着死亡的速度和绝然,带着孩子气的任性和纯粹,唱出了属于她自己的紧张而又而凛冽的灵魂之歌。相对于她的前辈诗人而言,伊琳娜赫罗洛娃的诗歌缺少那种高贵的谦卑与隐忍,缺少那种一贯的悲悯和关怀,但正是这种缺乏修剪的词语方阵,使得伊琳娜赫罗洛娃的诗歌有别于深邃博大的俄罗斯文学传统,而是显得更为自我,显得更为尖锐,显得更为“西方”。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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