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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渔:《日全食》创作谈

2013-12-24 14:58:24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朵渔

   

  日全食

  医生走后,我决定爬起来

  多日以来的肠炎,让我虚弱不堪

  庭院清凉,穿过槐花的光线

  像一阵小雨落下

  一群鸡雏在柴草间追逐

  几乎全部的家畜都出门了

  只有我父亲 赤裸着上身

  在院子里挖土,一趟趟地

  往田里运肥

  汗水掉到粪堆里,焦躁挂在嘴角

  和他面对,真是一种罪过。

  他不行了 白发覆盖了他,

  不再似当年 连夜往安徽贩大米,

  把发情的小母牛 按倒在田埂上。

  他将铁锨扔向井台

  拉开了栅栏门,在他身后

  是一大片的田野和极少数的鸟群

  整个村庄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很小的阴影跟着他

  那是谁投下的目光呢?

  我抬头望天

  一轮黑太阳,清脆、锋利,

  逼迫我流下泪水

  很奇怪,我们与父亲的交流不多,与父亲的情感维系往往也只是一个场景、一种气味、一个细小的动作或一个表情、一张脸孔、一个动作、一句话,但我们却写出了很多献给父亲的诗作,而且都那么优秀。“十一月的麦地里我读着我父亲/我读着他的头发/他领带的颜色,他的裤线/还有他的蹄子,被鞋带绊着/一边溜着冰,一边拉着小提琴/阴囊紧缩,颈子因过度的理解伸向天空/我读到我父亲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马”(多多《我读着》)。从才情的方向看,多多就是他那代诗人里的天才,他的沉痛与高贵使一个父亲显得独立、威严,堪称严肃性的典范。“父亲和我/我们并肩走着/秋雨稍歇/和前一阵雨/像隔了多年时光”(吕德安《父亲和我》)。这首诗所具备的经典性让人无可挑剔。他的诗从不用力,也从不懈怠,像怀着感恩的散步一样,姿态迷人。“作为父亲您带回面包和盐/黑色长桌您居中而坐/那是属于皇帝教授和社论的位置/儿子们拴在两旁不是谈判者/而是金钮扣 使您闪闪发光/您从那儿抚摸我们目光充满慈爱/像一只胃温柔而持久”(于坚《感谢父亲》)。我刚看到苏童的一篇文章,说他读了于坚的《舅舅》一诗,感动得要流泪。能感动黑暗中最普通的读者,一直是于坚的追求,他做到了,依靠的是最基本的人类情感、最细微的体察、最直接的表达。他能准确地拨动人的心弦,他的激动使我们激动,他的感恩使我们感恩。

  “九五年夏至那天爸爸在天上看我

  老方说他在为我担心

  爸爸,我无法看见你的目光

  但能回想起你的预言

  现在已经是九七年了,爸爸

  夏至已经过去,天气也已转凉

  你担心的灾难已经来过了,起了作用

  我因为爱而不能回避,爸爸,就像你

  为了爱我从死亡的沉默中苏醒,并借助于通灵的老方

  我因为爱被杀身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再也回不到九五年的夏至了——那充满希望的日子

  爸爸,只有你知道,我希望的不过一场灾难

  这会儿我仿佛看见了你的目光,像冻结的雨

  爸爸,你在哀悼我吗?”

  (韩东《爸爸在天上看我》)

  这首诗需整首引用,因为你无法将它从某一个地方断开,诗人在写作时,根本没有喘息,没有停顿,一气呵成,这种急促的表达使整首诗积聚了充沛的情感。有一次我拿起来朗读它,读得感动,觉得就像是我写的。这应该是诗人中后期最重要的作品。

  在我的笔记本上,还抄了两首写父亲的译作,但忘记作者是谁了。其中一首写道:“几年以前,有一次,我走在父亲身旁/穿过一些被风吹落的梨子。我记不起/我们说过的话。也许只是默默地散步。但/我依然能看见他弯腰的样子——左手撑着/膝盖,咯吱作响——把一只腐烂的梨/捡起来拿到我跟前。一只大黄蜂在里面”。就是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弯腰捡梨——一下子把我打动了,既使整首诗技术粗糙,即使它什么也没说,我觉得它依然优秀。另一首是这样的:“祝福我,父亲,因为我犯了罪。/我撒过一次谎,有一次我不听话。/还有,父亲,一个男孩摸过我。”/“告诉我,孩子,这抚摸下流吗?/比如,他摸你的乳房了吗?”/“他轻轻拂了我一下,父亲,非常轻。”这首诗很奇异,将一种关系表达得暧昧而又温情。我从没有在汉语的女诗人里读到过这样的作品。

  相比于以上这些优秀之作,我几年前写的这首《日全食》不值一提。我只是被记忆引导着,在孤独中表达另一种来自童年的孤独,每当我闭上眼睛,某种气味、某段音乐、某种情愫都会在刹那间将我带回童年的老宅、麦地、场院。父亲年轻时力大无比,但也仅仅只能将我们兄弟粗糙地养大。他什么都干过,就是挣不到钱,挣到的一点钱,都被他赌博输掉了。他好事干透,坏事干绝,情感粗糙,方法简单,但他依然是个父亲。我们从来不曾交流。我对他充满同情、怨恨、感恩、嘲弄等等相互矛盾的心情,直到他的老年,我觉得我变成了他的父亲。再没什么好埋怨的了,多年的积怨变成了一种记忆的诗学。《日全食》来自一个场景的记忆:我积弱多病,拖着身子来到院子里,此时日全食已接近尾声,刺眼的光线投射下来,在忧郁的开满槐花的大树下……此时我看到父亲,挥汗如雨,往田里运肥。我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我可能什么也没有表达,但写出来后,我很满足,觉得对父亲是一个交待。

  几乎所有献给父亲的诗作,都符合一种记忆诗学的艺术法则:重新回到童年,使童年成为情感的核心。“童年是存在的深井”,它是一种心灵状态,一个场景,一个动作,一句话,都会让人惊讶。以前和它们在一起时,从来不曾听清它们的声音,现在在记忆中,被梦想引导着,诗人开始宁静地倾听它,并使它重新变得清晰,更加清晰。

  (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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