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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作品无关年代 宅男、浪子都写诗
余光中:当代诗歌成就需百年后检验
石川:我本人是80年代上大学,我们那个时候进大学刚好碰到朦胧诗的兴起,那是一个诗的时代。说不好听一点,那个时候男孩子不会写两句诗,都不好意思出去找女朋友。但是到了今天,我们进入了一个读图的时代,一个电子游戏的时代,以及一个网络视频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当中,这个诗、文学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文学的各种形式当中,可能诗歌是离我们最远的一个。也许有的人在读小说,也许有的人在读散文,但是读诗的人越来越少了。诗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对于我们个人生活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想我们先从这样一个题目开始。
余光中先生,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愿意去上网络、看电视、看电影,而没有人愿意读诗了,今天诗歌对于我们个人生活来说意味着什么。
余光中:你说今天的诗影响最小,我觉得不完全对。因为我们所谓的诗,并不仅仅指新诗,或者是现代诗,古典诗还是有很多人在读,甚至于现在还有人在写古典诗。而从“五四”以来,我们的新文学家写诗写得好的还是有的,像鲁迅,还有历史学家陈寅恪等等。现在你看流行歌,流行歌的歌词,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诗。回顾历史,盛唐时候李白讲“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这就是李白对当时诗歌的判断。所以我们这个时代,诗的成果如何,贡献如何,恐怕还要更长的时间来回顾。
孙甘露:传统诗歌的影响延续至今
石川:孙甘露老师您又写小说,以前也写过诗,您觉得在小说和诗两种不同文体当中,您驾驭起来哪种更自由一些?
孙甘露:在我看来诗和小说是完全不同的。但是这两者之间都有一种叙事的相同,中国有很多好的史诗,比如说《长恨歌》,就是这种相同的体现。现代诗随着历史的变迁到了目前这个阶段,但是无论诗歌在公众的生活当中的作用和位置怎么发生变化,但是传统诗歌的影响是一直都存在的。
我们知道,对诗歌的理解有一个蛮复杂的过程。比如杜甫,实际上有我们今天对杜甫的认识,是在他辞世200年之后才形成的。所以我觉得一个时代对诗歌的了解和认识,可能需要一点时间,需要从各方面来观察,这是一个挺微妙挺复杂的问题。
余光中:莎士比亚、苏东坡也在岛屿写作
石川:余先生,您刚才说到受了古典诗歌的影响,读了很多的古典诗歌,您是学外文出身的,又读了很多欧美国家的这些诗,然后还有“五四”以来的新诗。在这种不同诗歌当中,您觉得他们彼此之中是相互冲突还是能够相互融合,您最喜欢的是哪一种类型,给我们大家介绍一下。
余光中:对我来说,影响我写作的文学传统,最重要的是中国的古典诗的传统。然后是外国的,比如我自己的专业——英美文学,那是一个强大的支流,就像汉水对于长江一样。至于“五四”以来的那些传统,我觉得相对中国古典诗来说是一个小传统。所以无论作为一个文学家,或者作为一个作家,这三种影响着我的比例不一样,都需要熟悉。如果没有文学史发展的一个大观念,这对于枝枝节节的东西也看不清楚。
石川:我们中国的很多人,诗歌爱好者,文学爱好者,从小开始,像我们都是父母或者小学的老师让我们背诗,开始从唐诗开始背起,“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当然也有很多孩子不愿意背,觉得很乏味,我不知道余光中您跟诗歌的因缘开始于什么时候,给大家介绍一下。
余光中:大概是在中学时代,那时候当然教科书里已经有诗了,然后我自己在课后还找别的诗来读。所以对于我来讲,就是从高中一直到现在,就算是没有在写诗,我还是一个诗的读者,所以这个时间已经很久了。
石川:哪些诗人是您喜欢的?
余光中:我最喜欢的诗人,当然是中国人都认为的大师,《诗经》、《楚辞》,从屈原到李杜,然后就是唐朝的,盛唐的几位,晚唐也不错。晚唐小李小杜也是了不起的,小李小杜的最佳作品,大李、大杜未必写得出来,其实诗人之间没有必然的取代的关系。比如《唐诗三百首》,念半天大家发现《春江花月夜》,张若虚的作品,李白写不出来,杜甫写不出来,杜牧也写不出来。苏东坡以后没有比他更好的。
我们今天这个题目叫“他们在岛屿写作”其实你想想看,莎士比亚难道不在岛屿写作吗,英国就是一个大岛上。荷马是西方诗歌的开山鼻祖,西岸有九个岛屿,都来追着他说是我们这个岛屿所生的。爱尔兰也是一个岛,出来的都是大文学家。所以很多人在岛屿写作,尤其我们的苏东坡,宋朝,他到海南岛,到了海南岛还是写了很多的好诗。所以我觉得在岛屿写作应该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反过来,如果是在陆地上写诗,而心胸没有开阔,也不见得比岛屿写诗更广阔。
孙甘露:乡愁是一种情感上的冲动
石川:余先生读古代先贤大师的作品,我读余先生的作品,是上了大学以后,从《乡愁》开始的。孙老师您是什么时候读到余先生的诗的?
孙甘露:最初就是《乡愁》,其实跟你说的那个时间差不多。我觉得从文学意义上来说,“岛屿”这个概念,非常宽泛,上海曾经也被称之为孤岛,有一个孤岛时期。实际上是基于作家、诗人对于他身处时代的认识,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身处在某种岛屿上。
所谓的“乡愁”是非常重要的,并不是指一个特殊的地点,可以说是故乡,也许是精神上的故乡或者各种意义上的故乡,就是一种回不去的,情感上的冲动。这种情感在欧洲的文学传统中非常持久,在中国就更不用说了。
余光中:生活在都市不影响成为好诗人
石川:刚才余先生说到这个话题非常有意思,在岛屿上写作。我们今天大多数人都是生活在大都市当中,像上海这样密集的钢筋水泥的丛林,高架桥穿梭,你几乎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所谓的地平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来保持对诗的那种兴味,和对诗的爱好?
余光中:这是上海人的问题,不过我在上海也住过,在抗战的第二年,在上海读小学,是叫醒华小学,当然现在可能没有了。后来我有机会来上海的次数没有很多。
比如我们阅读,读到张爱玲的小说、王安忆的小说都有上海在里面。至于说一个作家,在大都市里面看不到海洋的话,也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好诗人。我想也没有什么诗是写海的。甚至《楚辞》也不太写海,中国写海洋的诗没有欧洲那么多。可是另外一方面,西方人他们到了19世纪,写都市变成了正面的,因为现在的生活总是在都市,所以后来才有现代诗,或者现代主义,都是在说都市。
孙甘露:卡夫卡是个宅男
石川:中国古代那些诗人生活方式就是所谓的“行吟诗人”,边走边写,李、杜是这样,余光中先生也是这样,一辈子走过了世界各地,有各种各样的游记,有各种各样的感想,所以有各种各样的作品。我想问一下孙老师,宅男能写诗吗,或者宅女能写诗吗?
孙甘露:广义的讲,卡夫卡是一个宅男。刚才余光中讲到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所谓的工业革命以后产生了大都市,在大都市中出现了漫游者的形象,这是一个蛮近的话题。随着现代都市、现代国家的出现,渐渐产生出来一些问题,这是我们古代诗歌描述的这种经验所没有的。石川老师讲的“宅男”,这是一个网络流行的概念,描述了一种共同的处境。“宅男”或者说这种都会的经验,恰恰可能是塑造余先生后来的诗歌写作的经验。
余先生的诗有一种抒情性,同时又有一点像歌谣,一唱三叹,在语言上非常讲究。我们知道您早年在南京,后来因为抗日战争,移居到重庆,四五年以后又回到南京,不断迁移,您诗歌的特点跟这种不断迁徙的经历有关吗?
余光中:“宅男”“浪子”都写诗
余光中:我这一生很不幸,前半生遭遇了两个战争,第一个是中日战争,第二次就是内战。抗日战争八年,内战加上冷战时间就更长了。那个时候我总觉得,尤其到了岛屿上写作的时候,我远离了故乡,所以我写了《乡愁》。不过我们中国人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战争影响全国的人民,可是对于要写诗的人来讲,却不见得是件坏事。如果没有“安史之乱”,杜甫的许多写实的诗就没有了。李白和白居易的诗里也有写战乱的。
但是没有遭遇战争也不见得就很平凡,其实所谓的“宅男”也能够成大事业,像哲学家康德和叔本华,他们没有什么旅游的经验,思想照样可以很发达。刚才提到了卡夫卡,卡夫卡就在布拉格,他在布拉格是少数中的少数,因为他是犹太人,他为其他的民族所排斥,所以他写来写去写都是那个城堡,逃不出那个迷宫。所以“宅男”也好,“浪子”也好,都是写诗。
石川:刚才说到一个话题,“国家不幸诗家幸”,余先生这一代经过了很多的苦难,经历了很多的颠簸流离,但是我们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多苦难,我们面临更多的是生活当中的一些烦恼,或者一些焦虑,焦虑和灾难到底哪一种东西对于诗人的激发更大一些呢?
孙甘露:有幸生活在和平时期当然是好的,没有人喜欢那种战乱的年代,那都是迫不得已,不会有人为了写好诗就喜欢战乱时代。当然这个也由不得我们选。我们每个人所处的历史环境和现实环境是没得选的,所以这些身边的琐事也可以造成伟大的作品。刚才说的卡夫卡就是一个例子,他是一个非常琐碎的公务员,每天去机关里上班,跟那种诗词描绘的历史场景是完全不同的,但是我觉得这不妨碍写出伟大的作品,我想诗歌也是一样的。
痛苦和愤怒出诗人?幽默更能成就灵感
余光中:相比痛苦和愤怒 幽默感更能出诗人
石川:生活当中的磨难,可能对于诗性的激发有一定的帮助。余先生的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又比较的安静。您是怎么理解所谓的痛苦出诗人?
余光中:我前半生遭遇了两次战争,这个痛苦是个人的,也是整个民族的。我生在南京,出生的那一天是重九节,重九节在中国有一个故事,汉朝的时候,有个师傅对一个人预言,说阴历9月9号你家里会有一个大难,你应该带家人去登高,可以避难,这个人听了师傅的话,就带家人去登高,晚上回到家里一看鸡犬牛羊死了一地。这个传说对于我来讲很好用,这是一个部分避难的日子。
后来到台湾之后,也面临一些压力,这是日常生活的是压力,而不是战争带来的暴力。压力有的时候对一个人的伤害也不可小看,而且24小时不放手,连做梦都会在那里。每个时代都面临着不同的苦难,痛苦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显露出来,这个时候生命都有危险,更没有什么灵感了。可我到台湾之后,比如左邻右舍的孩子都去留学去了,吃饭的时候我父亲说,张家的某某又去留学了,意思说你还待在台湾干吗,这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我说我不去,到美国要去洗盘子打工,我绝对不去,后来师范大学公费送我去,我就去了美国留学。
所以每个人面临的问题,因阶段不同而不同,有些问题是每个人成长一定会经过的。我在少年时期读到一个作家画家晚年如何如何,觉得很浪漫,很憧憬。结果我自己到了晚年,发现不好玩了,我现在坐在这里,耳朵要戴助听器,要找医生帮我忙。所以每个年龄段都有新的问题。
石川:小时候,老师老是告诉我们,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就是说,你要出去实践,要跟社会有更多的接触。这种实践,反回来,会成为一种诗的灵感和经验。余先生您觉得,闭门写诗更有成就,还是在外面旅行,有所得,再来写诗更有成就?
余光中:这个要交互应用。如果生活经验不够,写作的灵感来源就枯竭。如果不勤于写作的话,你的生活经验再多,没有去反省、没有去整理,没有把客观的题材提升为主观的主题,也是不够的,所以两者互相为用才行。
生活也不一定去迎接苦难,生活还有一些幽默感,幽默感会四两拨千斤,大事化小事,小事不是化无,小事化成写作。比如王尔德,19世纪的幽默大师,他的想象非常丰富,讲话是讲反的,以反为正。他成名后到美国去讲学,进美国海关的时候,海关官员问他,你有什么要报关纳税的?他说,没有要报关的,除了我的天才。如果我是官员,我就会说,那也不值多少钱,免了吧,回敬他一下。王尔德又可以反回来讲,太对了。所以这个幽默感会转来转去,转为己用。再比如像苏东坡,没有幽默感,他就不能习惯海南岛的生活。
我的作品,包括散文,有很多幽默的作品。去看牙医,我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牙医》。内容就是我去了那,他让我躺在床上,我准备就医,而且咬紧牙关。医生说不可以咬紧牙关,要“狮子大开口”,于是,我就开起口,闭起眼睛准备接受“磨难”,耳边听到工具的声音,那一套精致的“刑具”。这个时候我嘴里有一个“难民”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就是我的舌头。牙医在我嘴里磨,把污秽一起取出来。最后牙医说,好了,你可以回家了。这是一个不愉快的经验,可是你用点幽默来化解的话,可以变成一首诗。
石川:余先生说生活中的幽默可以成为灵感。但是大家不是说,愤怒出诗人吗?你要愤怒,要对现实不满,你要抗争、你要斗争。幽默呢,是一种斗争的形式吗?
余光中:西方也说是Angry Young Man,英国出了一些愤青,美国出了一些嬉皮,他们希望回归心灵,所以远离美国文化中心纽约、芝加哥,跑到西部去,或者改信佛教,海明威那一代人不晓得要找什么东西,就跑到巴黎。每个时代有自己的趋势。我有时候也很愤怒,不过我觉得愤怒对解决问题的效果不如幽默感好。
孙甘露:幽默感是智力上的优越 可挫伤现实
石川:如果这样的话,幽默也成为一种技艺了,可是这个幽默,怎么养成?
余光中:幽默,就是你不正面迎敌。李小龙拳打得好,但他先要学会如何躲避。如果每一次都硬工夫去接招,还是消耗得很厉害。所以幽默,是把问题转一个弯来处理。如果一个人完全没有幽默感,日子很难过的。
石川:孙老师呢?您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吗?
孙甘露:我很缺乏幽默感。 幽默感就是智力上的一种优越感,是很锋利的一种东西,是对现实是一种挫伤。我看了一个小幽默,有一个丈夫看妻子在家里起到的,他就问,你在干什么?妻子说,母亲病重了,我祈祷希望她好转。丈夫说,祈祷没用。妻子说,你怎么知道?丈夫说,如果有用,她早就死了。实际上幽默感有很尖锐的部分。所以当我们用幽默感化解生活中这种无奈这些东西的时候,需要非常高超的技艺。
诗人有出格的特权吗?诗人的天才不应该用在生活上
孙甘露:如果我生活在那个小岛 也可能跟顾城一样
石川:在普通人眼里,文学家、小说家、诗人可能不同于一般的人。他的生活行为,往往特立独行,不是那么遵守日常生活的规则,免不了一种出格的事情。因为他是个诗人,所以大家就原谅他了。如果是普通人,别人就会问,你怎么会这样?是不是诗人或者文学家在生活当中拥有这种“豁免权”呢?
孙甘露:你说的就是最近讨论比较热的,就是艺术家是不是有所谓的特权,是不是可以有理由或者有权利做一些出格的事。最近网上讨论比较激烈的,就是顾城。他当然是一个优秀的诗人,有人给他杀妻找了很多原因,也有人认为他并没有这样的特权,即便你是一个诗人。
有一句话是这样讲的,诗人,在历史上他是伟大的,但是住在你隔壁,就是讨厌的,你要被他搞死了。顾城最后生活的那个岛,我也上去过,开始没有办法理解顾城的这种行为,但是上了那个岛,待了两三个小时以后,我突然能够理解他了。那个岛上太安静了,耳边就能听到呼呼的风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顾城在国内是一个生活在鲜花、掌声、人们赞美声中的一个人,突然到这样一个寂静的的环境中,他是不是有些不适应?我在那个岛上生活一两个月以后,我估计也跟顾城差不多。余先生,您如果要写诗,您会选择比较寂寞的,就是一个人待的那种生活,还是愿意到热闹的市井中去寻找灵感?
余光中:生活的时候,要越介入生活越好,生活经验越多越好。要沉下来反省、整理、表现的时候,就要找一个比较清静的环境。对我来讲,只要桌子上干干净净,旁边没有人吵我,就可以了。我有时候写诗,可以在长途飞机上写。因为其他人坐得离我很近,但是不会干扰我。或者我监考的时候,学生都在埋头苦干,我就写诗。
石川:余先生,您的邻居是喜欢你呢,还是不喜欢呢?
余光中:我的生活比较低调,我不会对别人说,看哪,我是诗人。平常我不会很张扬,邻居也不会烦我,不会觉得有一个“定时炸弹”在里面。王尔德另外有一句话,他说,我写作,只是一种才干,我生活,才是一种天才。所以他的生活姿态是很惹人注目的,很招摇过市。穿得很奇特,配的金花,非常做作。后来他的沦落跟他的招摇,也非常有关系。我是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是天才,就省一点力气来写作。
石川:对于诗人的生活方式,有的人要你用积极的态度介入现实,可是有人却说,诗人应该是生活在世俗之外,生活在一种虚无缥渺的境界当中。孙老师,您生活在大都市当中,您觉得您是都市中的一个隐士呢,还是一个大都市的人?
孙甘露:说到城市与生活,我觉得写作者身上有两个人,写作中的那个自我和实际生活中的自我,并不是同一个人。当然,这两者是有关联的。一个是生活的一面,还有就是他写作时的生活。通过写作可以认识自己,寻找内在的自己,并不能完全等同于日常生活中的行为。
石川:我有时候也觉得很难理解,大作家、大诗人,他的日常生活真的跟我们一样吗?比如说余先生,您到商店买东西吗?您到超市里买菜吗?
余光中:有时候我帮太太洗碗。她去买菜,我开车送她去。唯独陪我太太或女儿去Shopping,比较不耐烦,因为她们看来看去,都不能决定要不要买。我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石川:孙老师呢?您平时这种日常生活,比如说逛商店,乘地铁,到菜场买菜,到小馆子里跟朋友聚会,是照常的吗?
孙甘露:当然,日常生活中别人做的事情我也做。余先生讲的逛商店这个事情,我也确实是和他一样的看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买东西那么复杂。如果余先生写一首男性怎么样处理逛商店这个事情,我想一定很受欢迎。
《乡愁》是巨大的名片 遮住了我的脸
余光中:写诗骂人都要用母语
石川:古人用毛笔写,过去我们用钢笔写,现在年轻人写作都用电脑。余先生,您怎么写作?
余光中:我从来没有用过电脑,我现在是“手工业”时代,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以前我写稿,是初稿,所以不认真,写了再改,改了再腾。后来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初稿就是定稿。我有一个大纲在旁边,不脱离这个大纲,有更好的想法,注在旁边,所有句子想清楚了,才下笔。所以一篇五六千字的文章写好,每一页就大概改一两个小地方。我就抱着一个决心,初稿既定稿。一方面,省时间,另一方面,高度集中心力,反而写得很好。
石川:在西方很多人写作是用打字机,也不是用笔写。
余光中:我用英文写论文,可以用打字机。可是要写抒情的东西,写诗,骂人,都要用母语。
孙甘露:艺术表达无法摆脱时代特点
石川:孙老师您是用电脑写作吗?
孙甘露:对。书写工具的变化,是很自然的一个过程。每个人写作方式不同,有的作家有这种能力,比如说余先生,一气呵成,很少修改。也有作家喜欢改来改去,循环往复的=思考。我比较年轻的时候,觉得不改是一种能力,一下子就可以接近定稿。但是后来,这个习惯有点变化,喜欢改来改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石川:过去那种用笔墨的写作,跟现在的这种数码时代的电脑的写作,您认为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吗?有人觉得离开了电脑就写不出东西,有人说上了电脑就写不出东西。
孙甘露:各种情况都有。我说点个人经验,我以前都是用手写,然后誊写,确实很累。但是手写也有快乐的部分。电脑储存方便,传送方便,修改也方便。原来用钢笔在纸上写转成用电脑写,一开始很困难,有时候手快,有时候脑快,渐渐就好了,这个过程写的过程中忽略掉了。这只是我个人的经验,可能每个人情况不一样。
石川:古诗有格律,但格律实际就是一种限制,但是当你熟悉这种规范以后,反而会自由。也有人说,古诗束缚你的思想,你学新诗,新诗更自由。您说您很喜欢古典诗、格律诗,在古典诗词格律和自由诗面前,您选哪一个?
余光中:古典诗是在格律中追求自由。而所谓自由诗,也不是绝对的自由。游戏也有规则,如果没有规则,你就没有味道。最要紧的,就是你能够熟练到一定程度,写出来,一方面符合规则,一方面又很有才华。最早我们是写小诗,像宗白华等等,后来写格律诗,到了30年代,就写自由诗。格律诗要韵律化,自由诗又跳出了韵文化的陷阱,立刻又跳进了散文化的陷阱。所以这两者都要避免。
石川:孙老师,您觉得诗是比较自由一点好呢,还是讲韵律美好呢?
孙甘露:任何艺术形式都有时代特点,任何时代,都有属于这个时代的方式。当然,我们现在有诗词协会,还有大量的爱好者或者专业诗人在写格律诗,用古代的形式来表达现代的感情,但这只是作为一种修养或者一种兴趣。
石川:年轻人如果爱好诗歌,想学习的话,不知道两位老师对他们有些什么建议?是先读古诗、先读李杜,还是直接从自由的诗体入手?哪一种更适合一点?
余光中:古典诗可以终生读,不一定是为了要写,因为里面含有智慧,不仅仅是诗体,有各种东西可以学。至于现代人说的自由诗,到现在为止还不到一百年。很多新诗人说,我在写自由诗,可是没有约束的自由,是没有意义的。甚至于传说、童话,也是如此。比如灰姑娘,南瓜变成马车,也有限制的,必须午夜以前回来,否则南瓜车变回南瓜了。所以没有底线的传说或者自由诗,都是不存在的。
石川:您最早发表的诗是古体诗,为什么后来没有写?
余光中:我写了一点旧诗,偶尔写写而已。可是我现在语言并不完全用白话,我有白以为常,文以应变。写诗歌文章,白话是常态,是主调,可是需要变化的时候,要铿锵,要诉诸权威,要引发别人的深思熟虑,我会用点文言。
石川:孙老师您写作中,古典诗词或者古文的运用多吗?
孙甘露:对。我也有另外一种理想,就是周作人的那种,全是日常用语,看上去很琐碎,其实内在非常紧密。我觉得这是风格上的问题,并不是说必须要拘泥于一端。好多伟大的诗人,都有个人的特质,把他对艺术的理解通过他的方式来表达。另外,就像你刚才讲的,年轻人怎么开始学诗,其实并没有唯一的道路。一个诗人的成长,每一个人的道路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可能跟他的生活经历相关,可能很偶然的契机接触到一个诗人的作品,就开始写作。古往今来那么多的伟大诗人,生活经历、所受教育、成长的方式都非常不同。
石川:孙老师,您是不是很欣赏周作人这种文字风格?但是我听到很多人在说,中国人可能觉得他那个文字太平淡,您觉得呢?
孙甘露:我很欣赏他,但是我自己的写作跟他完全不一样。他的作品可能是阅读欣赏的一种趣味。你肯定不会说你只喜欢一种风格的 诗人、作家,会有不同类型。所以我觉得对他有多种评价也是很正常的。
余光中:我朋友里有一些很欣赏周作人,我想有很多原因。他的兄弟很尖锐,所以他比较低调、比较淡,但是这个淡,也有一种学问在里面。他对希腊神话非常了解,对草木丛林的博物学也很了解,对浙江的民俗也很内行。所以他有他的筹码在里面。尤其由于他兄弟如此,他故意要走另外一条路。林语堂也是这样,你以天下为己任,弄那么严重,我就弄点幽默。后来出现一个更厉害的人,钱钟书,他一面讽刺鲁迅的过分严重,说他是追悼会上后死的朋友,一方面也讽刺林语堂的幽默,说林语堂是卖笑,把幽默拿来换稿费,左打鲁迅,右打林语堂。
余光中:好的作品应该言之有味 雅俗共赏
石川:有人说诗歌开始于模仿,一个大诗人,你去学他,步他的后尘,也有人说诗歌开始于内心表达的一种冲动。有的作品读下来,内容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但是文字给你的快感可能大于内容给你的快感。这种文字和内容之间的平衡,怎么来做呢?
余光中:文字上满足读者的美感,这个就应该用修辞了。字句的重复或者夸张或者低调,有各种表达的手法,用得好的时候,读者会知道你在讲什么,尽管你讲一些无厘头的东西,讲得很妙,也是可以。不过,真正理想的好的作品,还是言之有物,言之有味。有物,就是有哲理、有道理。言之有味的那个味,可能就是文字方面,两者要兼顾。所以我另外有一个信念,就是讲雅俗共赏。有些作家,像村上春树,俗赏多于雅赏。而像卡夫卡这样的,也是雅俗共赏,可是雅多于俗。就看你愿意牺牲哪一方面。所以我有这两句话,就是曲高未必和寡,深入何妨浅出。
余光中:《乡愁》像张巨大的名片 已经遮住了我的脸
腾讯文化网友提问:我们大多数都是从中学教科书上第一次接触到您的诗歌,《乡愁》是最为大陆读者熟悉的一首。不知道台湾那边学校的教科书中,是否收录了您的诗?您的诗作中,您自己最满意或者觉得最能代表您风格的,是哪一首诗?
余光中:《乡愁》这首诗是我40年前写的。那个时候,在大陆文革的后期,我心情很暗淡,认为我此生或者回不了大陆了,所以写了《乡愁》。其实同时我还写了别的类似的主题,《乡愁》之类的诗我写了至少有二三十首。后来在大陆选入教科书,很多人会背,所以小兵立大功。可是它也妨碍我,因为它好像变成一张名片,这张名片,大到把我的脸遮住了,因为我很多诗跟《乡愁》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有些人想认识我,喜欢诗的话,可以把这首诗暂时忘掉。
我自己对什么诗最得意,还没有写出来。所以我还在写。如果我认为最得意的诗写出来了,可能就不写了。所以我一日还在写诗,一日我就觉得自己还死不了。
孙甘露:现实生活是艺术的唯一来源
腾讯文化网友提问:孙老师,诗人到底是应该出世,还是应该入世?
孙甘露:有“出”这个动作,我想其实是先有“入”这个动作。不管什么艺术风格、什么艺术态度,或者说有什么标榜、什么样的哲学,现实生活是唯一的来源。只不过你把现实生活解释成不同的东西而已。
余光中:学英文太早不一定会占便宜
提问:最近有语文爱好者呼吁取消英语课程,引发了关于汉语和外语学习的讨论,对于这个问题,您怎么看?汉语和外语的学习,一定是此消彼涨的关系吗?他们之间不可以相辅相成吗?
余光中:我们台湾有很多英文补习班,常用的一句话就是不要让你的子女输在起跑点。越年轻读英文越好,将来英文好,就可以跟世界接轨。可不可以中外双管齐下,我不敢说,应该由教育家来好好研究。
我自己的感觉是这样,我小学的时候,在上海的醒华小学读了一学期的英文,当时我妈妈用蘸水的钢笔教我写ABCD,但是我没记住太多。到了初一才好好学英文,运气很好,碰到一个老师,教英文教得很好,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至于中文,虽然我专业是读英文,我们那一代还没有电视,课外活动就是好动的同学打球去了,我们宅男,不在球场上驰骋,就看旧小说,古典小说,《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或者《红楼梦》、《儒林外史》等等,这些书很有用,语言是介于白话跟古语之间,所以我的中文还不错。
不读本国母语的话,还是有隐忧,趁早读英文,也不是一个一定会占便宜的事情。有的孩子你要他同时承受两种语言,恐怕太重了一点。但是像林语堂这样,开始中文不太好,在美国英文很好,后来才努力学中文,我的这种朋友也不少。
石川:下面还有一个问题,您创作曾经经历过台北,又到了香港,然后现在又住在高雄。这三座城市本身的特点对您的创作有没有什么影响?
余光中:肯定有影响,我开始在台湾是住在台北,台北并不能代表台湾。然后后来去美国,美国五年,香港十一年,然后我又在高雄,有将近三十年,这些都是中国华语地区,而美国当然不是,很不一样。台湾跟香港、大陆有很大的差别。因为这两个地方,有一个强势的方言在那儿,香港讲广东话,台湾讲闽南话,而大陆每个地方方言很多,人口往来那么多,倒不见得有很大的方言的问题,至少是校园里面都是讲普通话,授课也是如此。
腾讯文化网友提问:现在交通很发达,有高铁、飞机、手机,现代人和现代人之间的沟通非常方便,就没有离乡背井的感觉了。现在年轻一代人身上您觉得像您这一代人身上的这种“乡愁”吗?
余光中:对,现在交通工具比较发达,还有各种联络的方式,手机、电脑,什么phone都有了,可是你想,大陆这么大,新疆来的人还是有“乡愁”的,他不能经常回去,像南洋的学生到台湾去,应该会有他们另外的一种“乡愁”。即便不是这样,台湾也有人觉得写乡愁很浪漫,其实他的家就在台北,几小时之后就回去了,他也说自己“乡愁”。
我们现在已经向外星在探讨了,将来如果能够移民到月亮去,还有另外一种“乡愁”。李白的句子就要倒过来写了“举头望地球,低头看明月”。
孙甘露:诗歌打开了世界的另一个维度
腾讯文化网友提问:我所见过的最真挚的动人的表白,都是跟诗有关系的。比如说朱生豪先生写给他夫人的一句,“我爱你就像爱一首诗”。这个问题就是说,为什么人们总是用诗来表达爱情?诗为什么会让人感觉这么美?
余光中:诗比较简短,有意向、有节奏,有感观、感性,包括视觉之美,诗有的时候是婉转的表达,因此用诗来表达爱情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有的时候不朽的感情,也有用散文表达的,也有用古诗表达的。其实我常常想,杜甫如果在报上有一个专栏,他也会直接写杂文了,批评杨国忠就好了。屈原如果有一个报纸在手里,他就不需要写罗里罗嗦的《离骚》。
孙甘露:我突然想起一个当代的诗人张枣,他有两句诗特别好,很多年轻读者都知道,很有趣,他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有古典的意境,但是又很白话,意象非常美。诗歌是一个非常丰富的宝藏,不仅仅是男女之情的表达。爱尔兰人一般把它看成是一种修养,但是我觉得读诗肯定就是为你打开世界的另外一个维度,如果没有阅读,你的世界是缺乏的。
余光中:诗歌读不懂 不怪读者怪诗人
腾讯文化网友提问:伍尔夫曾经写过一篇批评文章,说诗人总是太多的描写自我,诗中都是自我环境和情感的描写和表达,这样对于广大的读者而言,往往过于晦涩难懂,特别是在这样一个阅读已经开始走入某种困境的时代环境下,如果诗歌还是依然难懂的话,大家都去上网看视频,看电视,不去阅读了,余老师对这个怎么看?
余光中:这不能完全怪读者,要怪诗人自己。你的诗写得够不够好,要看读者能否寻着你的道路进入你的诗中,如果这个做不到的话,就应该努力写出更深入浅出的作品来。我觉得这点很冤枉,我的诗人家不懂的很少,可是我常常要为写让不懂的诗人来辩护。
石川:经常我们会碰到这种情况,就是这首诗怎么样,这首诗太好了,为什么好?因为看不懂。孙老师,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孙甘露:余先生讲得非常好,看不懂的不单是诗,还有其他写作,包括沃尔夫,也曾经被人诟病。写的东西别人看不懂。我觉得有两个层面的问题。一个是训练问题,因为阅读也不是完全没有门槛的,就像我们年少的时候,很多今天大家看来能理解的作品,那个时候也读不懂。还有一个修辞问题,因为有些事情作者不是直接讲,而是通过一个委婉的方式讲。写得好的时候,诗人就为读者建立好了一个转弯的通道,写得不好的时候,诗人心里有,但是写不出来,读者就很费解,不知道怎么建立联系。
余光中:梁启超是很有学问的,他论李商隐的诗的时候说,虽然我不懂,但是我觉得它美,这又是另外一个面貌。有些诗你在理性上不懂,在感性上不喜欢,那就完了。可是梁启超说,我读不懂李先生的诗,可是他感性上能打动我,我觉得很美,这个还是有得救的。再比如说胡适,胡适欣赏杜甫的诗,喜欢“三吏三别”社会批评的诗,不喜欢《秋兴八首》,所以胡适的感性不够宽阔,这就要怪胡适自己,他太喜欢非常明白如水的东西了,所以他自己写诗也是比较浅显一点。
孙甘露:《秋兴八首》有两句诗特别好,“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可以用来形容读者和诗人的关系,读得懂和读不懂、接受和不接受的关系。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