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叶文福,楚狂人叶文福,他对我初期写作有过影响,这个影响不是写作方式,而是作为一个人,他是我头一次接触到的有点名气的诗人。
那是我还在喀什的时候,1977年左右,新疆有一个写诗的部队转业军人,老家是山东潍坊的,叫王存玉,笔名叫丹兵,他和叶文福原来是一个部队的,他们关系熟,都是早期《解放军文艺》的作者。
王存玉告诉我说叶文福来了,一起去见一见。我就跑去看人家了,见了以后没说几句话,叶文福说我们要去疏勒县一趟,把你自行车给我用一下,晚上回来以后在你家吃饭。我那是辆崭新的高级车,叶文福没什么商量的口气,我说行。
后来王存玉才告诉我,我走了以后,叶文福问那是什么人,他说是大学生,叶文福说我瞧不起所有的大学生。
晚上叶文福果然就和王存玉一块到我家来了。那时候我们家就一间房,破砖头地,一个烂灯泡吊着,锅碗瓢盆摆了一地,连个柜子也没有,我老婆马文给做的饭,马文很重视。
叶文福喝酒,吹牛,一身军装,满面红光。我们就把人家当圣人一样对待着。他出言不逊,口气大得惊天动地。我知道他写过一些诗,但是有多好倒也不以为然。他名气很大,经常在《中国青年报》发一个版。那时候我们在这样的报刊连上都上不去,他在全国所有的报刊几乎都有发表。
“四人帮”时期最出名的两个人,一个是徐刚,一个是叶文福,两个人都腰缠几块钢板,到最后都是“反动分子”。徐刚,北大毕业,出身贫下中农,又是共产党员、转业军人、青年诗人,满腰都是钢板,但说老实话对徐刚我从来没有佩服过。叶文福贫下中农,穷鬼出身,共产党员,军人,青年诗人。当时人家说徐刚是五块钢板,据说是江青要培养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叶文福当时神气活现,气吞山河,大有炸平庐山之势。他说,我“喝令李白改诗句”,最早是贺敬之吹的牛,贺敬之说“黄河之水手中来”,李白是天上来,叶文福说手中来也不行,叶文福说我“喝令李白改诗句,黄河之水斗中来”。我当时也是将信将疑,觉得他气魄大,连李白都不放在眼里,哪有我活的路?
叶文福说,我是当今楚霸王。他喝了酒,下巴颏上都是油,在灯泡底下闪闪发光,也不擦掉,高兴地说我给你朗诵我的诗。我没有听到过那么好的朗诵,那种深情感动人,所有的朗诵家都没有那样深情。“师长敬我一杯酒,酒是红的,在杯中微微颤抖,”他朗诵道,“最后我一口饮下这杯酒,挎起钢枪,走向风雪弥漫的山头。”我还能背下来这么几句,印象多深!三四十年前的诗,而且他朗诵得特别投入,他能立马表情一变,就把周围变成那个环境,绝有表演才能。
他说你周涛有何德能,居然娶了将军的女儿,还这么漂亮。那时候马文还不是太难看,临走的时候叶文福还要拥抱一下马文。但是他走的时候我跟他说了一句话,这个声音是当时对他已经五体投地的情况下,我不由自主地发出来的。我说你记住,就在今天你吃饭的这个小房子里,将来会有一个人超过你,那个人就是我。他说你怎么可能?他不相信,但是我坚信我能超过他。他只不过是我第一个遇上的对手,虽然他那时确实比我高出很多了。
我这个话说完以后,1979年他竟然把《将军你不能这样做》发出来了,闹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人都会朗诵。我更绝望了,刚说完的话就让他一棍子给打回来。但是人内心的声音的确是厉害,我是个不服人的人,你越厉害我越要超过你,就算你是天才我也得超过去。
十年之后,我和张承志跑到叶文福那儿去。张承志偏要去见他,我说那个鬼人有什么好见的,而且是危险人物,不好接触。张承志非得要去,我说那就去找吧。
我们坐公共汽车到了工程兵总部,进去以后到处问,问谁谁都不愿意搭理,就像问瘟神住哪儿、阎王住哪儿一样,最后终于问到一个破楼上,上去找,门上贴了一个白纸条子,是张烂纸,手写的:“无阳居。”我断定这肯定就是他。
当当当敲门,我那时候一身军装,开门的是一个瘦老头,矮小,胡子拉碴,萎靡不振,低声下气说找谁啊。我说找你不行啊。他说我不认识你,我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他说你是谁啊,我说我是谁你恐怕不应该忘了吧,他说我就是认识你,你让我想一想。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我跟他说我是谁,他就扑过来,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张承志像小学生一样站在旁边看。我们在无阳居里坐下,聊聊天,说说近况。我说这个人你认不认识,他说不认识,我说他是张承志,他说张承志是谁?张承志《北方的河》已经发表了。叶文福关在那个鬼笼子里,张承志是很火的作家,他对这个名字很茫然,一点也不知道。他说中午不要走,在我这里吃饭。有一个崇拜他的士兵主动上门照顾他,切了一堆黄萝卜丝,炒了菜,吃米饭,只有一个菜。
实际上就在那个时候我还是觉得叶文福是最有天才的诗人,虽然落魄了,除了朦胧诗以外,能够振兴中国诗坛的人应该是他。
那次出来以后我和张承志两个人就说他,我说这个人就是关在半山上笼子里的老虎,现在把笼子打开,可以震动文坛。张承志说,不过我观察,很可能笼子打开以后,他已经不可能从山上奔跑下来,而是只会原地绕圈了,在笼子里一直那么绕,废了。果不其然,他就是废了,他的那个时代结束了。现在肯定是一个孤苦伶仃的糟老头。伟人是时代的产物,一般人只是时期的产物或时候的产物而已。
后来我又见过叶文福一次,以前红光满面,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很魁梧壮实;这次见了觉得他就像小鸡一样。他发表《将军你不能这样做》批判别人,当时将军家里的浴缸是进口的浴缸,很贵,而他认为那是一个农民用牛耳朵里一根毛一根毛这样集腋成裘换取外汇买来的。他很早就批判官僚太奢侈,批判了腐化,那时的腐化跟今天比起来,简直是俭朴到极点。他不是反党,他是看到一些共产党的领导干部生活上的奢侈。他批判的谭善和是工程兵的司令,后来到新疆军区当过政委,王小建是他的秘书。
四届文代会以后举办茶话会,叶文福在那里坐着。那时候叶文福名气大,于洋跑过来给他敬酒,于洋是老前辈,说我儿子可崇拜你了。叶文福说,你们这种人,哪里都少不了你们,他把于洋训斥了一顿。人家来赞扬他,他把人当面骂了一顿。
他是农民家庭出身,也比较苦,上了师范,以后当了兵,这个人有点文化,脑袋也聪明,但是农民的底层意识影响了他。这个家伙才气纵横,胆子也大,当时茶话会上邓颖超讲话后,他从后台迎上去了,没人安排,他自己跑上去见邓颖超,说明对老一辈革命家还是崇敬的。他说邓大姐,我是叶文福。邓颖超的反应多快,你就是叶文福啊,握了握手。叶文福赶快补充,我是个新兵,邓颖超当时说了一句话,你确实是个新兵,你现在还不知道你的枪往哪里开。邓颖超都知道他。
叶文福后来看了我的《山岳山岳,丛林丛林》,他就给我题在本子上,“那些不意而出的诗句,是你久养的兵丁。”这是叶文福的句子。
不是我超过了叶文福,是叶文福的凋落,证明了人的局限性有时候是可以致命的。此外我也很惋惜,本来是很有才华的诗人,他可以作大诗,有那个气度,但最终在诗的道路上中途夭折了,夭折也不能怪社会,是他自身的思考局限了他。
叶文福是我在上世纪70年代给自己树的一个标杆,我要超过他,首先也要向他学习,学习他的某种精神状态,某种自信力和他的直率,没有比叶文福直爽的人,但他也作秀。我当时请他吃饭,我们混得挺好的时候,他竟然脑子一转,说你休想让我推荐稿子。我确实想让他推荐稿子,他竟然看透你,直言不讳。
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我跑到《诗刊》去了,头一次看到《诗刊》办公楼,像看圣地一样,走廊里站满了人,都是天下来膜拜的香客,而且衣着打扮气度都是上等人,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卑微得很。进去以后人家问我找谁,我知道有一个时永福在那里,他是山西人,在“四人帮”时期也比较有名,写了不少东西。我说我找时永福。我就去了时永福办公室,我不认识人家,就说是叶文福介绍我来的,打叶文福的旗子,要不然人家不理你。他说那好,我们聊了聊。时永福很友好,很热情,不让你感到不自在。我也没敢多占人家的时间,留个地址,就走了。
我现在把诗看得一文不值,诗是什么东西,就是没有人看的东西。你说人生最后的反差有多么大。这中间也有诗歌本身的问题。真正伟大的文学少而又少呵,那是无数垃圾中的一点金子。
我原来把《诗刊》一本一本都存在一起,有一次搬家的时候,翻了一下,那一期《诗刊》正好有叶文福的《将军你不能这样做》,我专门放起来。时隔三四十年再看,仍然觉得时代精神和生活气息不差,比今天这个亲切,今天的《诗刊》不知所云,诗可能不知道走到哪去,也证明了我们和现在的诗隔膜有多大,不能都怪人家不好,你还得想到自己落伍。可是话又说回来,我的文学鉴赏力和判断力在提高。包括1950年代的《星星诗刊》,我也保存着几本,相当精彩。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