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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坪:诗人的名声

2013-10-10 11:28:33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陈家坪

   

  “我从来都在秘密地生活。”辩护也是声张?

  “要达到具体的崇高。”共勉还是对攻?

  “我们都生活在教育的反面。”犬儒只是乡愿?

  一一王东东《西山》

  身处外省时,王东东似乎要将活跃在诗歌创作中心的写作者逐一评述,以展示他在写作上的诸多见解。其读者普遍认为,他是一个新锐的诗歌批评者。和所有怀着诗歌理想的年轻人一样,谁不向往去北京文化中心生活,哪怕是短暂地居住一阵,然后再返回旧地。然而,去北京生活,有的人是舍弃了一切,漂泊流浪;有的人是寄托于某类工作,挣扎生存;有的人是通过考学升迁。王东东属于后者,是我们现实生活方式中较为幸运的一种。他内心的感受是:“书桌虽小,也可以放下一个地球仪”。读书生活之美妙,用他的诗句形容,则是“书页里的宁静,死去的光阴,如此接近天堂”。他是一个明白人,知道“谁也不能用目光让书架倾斜”。似乎,当初那些因距离而形成的写作者已经不存在了,他失去了值得观察的对象,但这并不是对象消失了,而是对象和观察者被他整合在了一起。至少在这个时候,对他来说,自我观察更为重要。这充分表明,原本他并不属于写作潮流,而是写作潮流中的清醒者。连“在门口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也会让他产生警觉,是不是“有人在说我的坏话”?这种警觉对应的不是人间的是与非,而是更为深沉的对大环境的体会:“对一个国家了解得越多,就越无法去恨。爱一个国家也是如此。”这时,我们可以感觉得到,使他明亮起来的,不是什么不同凡响的批评观点,而是一颗诗心。他是在用诗人的心灵去感受一切,表述一切。他说:“家乡疏远了我,远方疏远了我,风景疏远了我,政治主导了空气”。他“立志不做文士,只是为了不打嘴巴仗”。在他看来,无论如何,“汤圆和水饺也拼不成十字架,但是茄子和豆角可以”。但那“仅仅是在盘子里”,他不满足。因为,他感到“祖国,一片土地,在泪水中升起”。他看到“远郊的村民是刁民,只适合做仆役或管家”。对于整个不良的社会状况,“某些知识分子,心里知道,但嘴上就是不说”。“那些海市蜃楼,看,比真正住进去更幸福”。面对诸如此类的现状,怎么把自己融入到这一时代生活中去,王东东是在接近这样的一种诗人情怀。

  无须证明,王东东这一代诗人正处于开拓自身写作格局的年龄。现在决定未来。他们首先要避开上一代诗人在写作上所形成的两个较为明显的惯性:一是叙事,二是口语(王东东认为口语是叙事的自然声调)。要突破这惯性,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认识上要明白,叙事和口语是方法,不是结果。它们可以帮助一首诗的形成,但本身不是诗。我们可以运用任何方法,但任何方法都不能成为一种写作上的追求。在写作上,诗人唯一的追求是诗。其次,是要寻找到自己在写作和生活上不同的站位,以此形成自己的写作空间,然后苦心经营。所以,可以说,文章开头的评述,是对王东东在写作和生活上的站位的一个简单的评述。接下来,我们将通过一首诗来考察他已经形成的写作空间。这首诗的题目,叫《西山》。

  古代诗人陈志岁在《夏栖西山》一诗中写到:“暂绝去来心,西山一片林。枯根滴泉响,嫩蝶抱花沉。日午蝉声懒,庭荫榻迹深。白云如有意,穿竹伴清吟。”北京西山,是太行山的一条支阜,古称“太行山之首”,又称小清凉山,历今房山、门头沟、石景山、昌平等几个区县。那么,王东东的《西山》是何情形?但见诗的起句:“西山在变低”。暗示诗人在登高。但“岁月已被西山固定,不再长高”。诗人所看到的这一幅“国画”,既不挂在客厅墙壁上,也不镶嵌在“屏风”里。西山与客厅,是诗人提供给读者的两个站位,一个是现实的经历,一个是古典的人文经验。当立足于西山,客厅是幻想重回古时那种客厅会友的书香生活;当立足于客厅,西山则是一幅挂在墙壁上引人神思的“国画”。但不管怎样,西山是人类生活的见证,“看着恐龙和北京人跑过”。而“情欲”是唯一的生命力,让人“想到了一个词但没有说出”。我们可以把这个“没有说出的词”,视为这首诗隐藏的立意。

  在具体写作这首诗的时候,王东东想到的词是死亡。在这儿,死亡对应崇高,是合适的。因为诗人“要达到具体的崇高”。这崇高对他来说,是在体验之中,一种体会和实践。诗中,诗人把自己寄托于“一个失地的青年农民”,“来到了广场”,“他软弱的影子投身于大理石方砖的缝隙,哪一块是他从山上分解出的花岗岩?”这儿有对崇高的体验。还有诗人行走在圆明园的福海边,“一个脸部烧伤的行人迎面向我走来,脸上还带着炭黑”,这时,诗人心里怀着人类文明的崇高感,所以,他才能看到整个圆明园就是这一张被烧伤的脸。“但,如何向你们说明这不是幻觉?”

  我们有必要回忆一下崇高。从一开始,崇高就与悲剧和悲剧人物有关,悲剧让悲剧人物不胜其重,从而分裂甚至毁灭,这种存在的危机带给观众的净化感也包含着崇高感:因为观众总会重生。这可以说是悲剧崇高。当悲剧的艺术逐渐消亡,我们只能在崇高感中回忆悲剧。也可能,崇高本身是一种回忆:不仅是对悲剧的回忆,更是对崇高本身的回忆。这样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朗基努斯会说崇高是“伟大心灵的回声”。

  当我们把王东东的《西山》视为含有崇高这一主题的审美对象时,我们只能从该诗的形态和格调中去体察。第6节,诗的首句:“我如何得到这个印象?”幸运的是,此时诗人并不是在登高,而是“我坐着,看着窗外”。《西山》一如济慈的《夜莺颂》,“《夜莺颂》包含着许多与夜莺没有什么特别关系的感觉,但是这些感觉,也许一半是因为它那动人的名字,一半是因为它的名声,就被夜莺凑合起来了”。《西山》也是这样,因为它跟北京这个地理有关,但不是古代诗人陈志岁的“穿竹伴清吟”,而是给出了一个雄伟的景象:“一个红轮,在地平线追赶南行的火车,一大串红轮……”。我们知道,当代中国社会无疑是一列由邓小平南巡所启动的火车,这列火车被一个巨大的“红轮”推动着前行,我们感受到的一个最大的现实,是崇高在坠落。当然,毛时代的泛崇高早已经不存在。

  在这个历史背景下,王东东于自然山水中寻求与现实的对应物。有人是在古书典籍中寻求与现实对应的思想,有人只是在寻求但从不与现实产生对应,仿佛一只无头的羔羊,任人宰割而不自知。事实上,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共同目标的时代。我们不是彼此的竞争者,我们应该是同盟者。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不是天生的,需要同盟者去创造。可在平庸的现实,人们普遍渴求正常的生活,即使在所谓的文学艺术界,也很少有人对真理有真正意义上的感知,这让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难以产生。我们都有一种“自我保全的冲动”。英国的E.博克(1729-1797)在《我们关于崇高与美的观念的起源的哲学探讨》一文中提出,崇高感情的根源是“自我保全的冲动”。 这当然同样是因为存在的危机,一种危险的机会,于是崇高感同时包含着危机和欢欣,一种欢欣,加在危机之上。所谓危机,用王东东的诗句来形容,就是“一个漂浮的天空,握住心痛的锥子”。在这儿,王东东深刻地洞察到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时代里,那充满痛苦与危险的移动,“正是不断确定自己的位置的冲动让人们热衷于移动”。

  一个念头浮现:西山变得越来越低,

  它正在下沉,在我心里坠落。

  康德认为:“崇高感是一种只能间接产生的愉快,它先经历一种生命力在一瞬间受到阻滞的感觉,然后立刻又继之以生命力的更强烈的迸发,它在想象力的运用上是很严肃的,包含着惊讶和崇敬”。他没有将崇高赋予外在的世界,而是将之归结为心灵的理性。在《判断力批判》中他又说:“崇高不存于自然界的任何物内,而是内在于我们的心里”。而王东东的诗作《西山》,是在一个“念头”之中,由于这个“念头”是以痛苦(用坠落来比喻)为基础,我们从中领略到了崇高(用登高来比喻)。在这儿,同样的“自我保全的冲动”,让王东东获得了“反抗力量”。“崇高只须在我们内部和思想的样式里去寻找根据,这种思想样式把崇高性带进自然的表象里去”。《西山》这首诗体现出了心灵的理性,和这种“思想样式把崇高性带进自然的表象里去”。诗句:“步行去对面书店,在天桥上就会瞥见西山”,“市民的骄傲,不光在家里,也在安稳的城市”,“深信人类可以改变地貌,愚公移山”,“汽车从天桥下通过,人群昏昏欲睡”,这些诗句表达出特殊的,或颇多变化的情感,让我们可以自由组成新的结合。整首诗,类似这样的诗句,体现的不是个性,也不是指哪一个更饶有兴趣,或更富有涵义;而是一种冷抒情,以接近更为完美的工具。因为是工具在帮助自由结合。显然,这种结合也不是为了形成一大套,非要让人信服的说教;而是对整个关于西山浮泛的感觉,有一种化合力,给我们一种新的,事实上是关于崇高的艺术感情。

  我看到大地上冒出的工厂机械(但我反对说

  大地是装置),它们的样子像笛子——

  管风琴、钢琴、大提琴、小号、定音鼓……

  我们可以进一步指出,《西山》这首诗的形态和格调,除了前面提到过的西山与客厅之外,还有诗人目前就读的北京大学、西山的游客、思想上的漫游者等等。第13节,共计12行诗,一并出现了资本人、权力人、知识人、新人、肉体人、科幻人、保护神,简直就是一幅极权时代的思想图像,各种意志和观念被强行混搭在一起。“大学饭店打烊早,女服务员不断催人”,这时,灵魂和酒鬼相伴。要知道,北京大学是中国近代文化思想的中心,社会变革的发源地。王东东作为后来者,仿佛置身于一片废墟的清冷中:“黑影粘附池塘里的淤泥”,“雷电沉落的一瞬间照亮了荷花”。随着朝拜西山的人流步行,“思想、风景和人物都难以着陆”。王尔德说:“犬儒主义者对各种事物的价钱一清二楚,但是对它们的价值一无所知。”王东东意识到,在当代,这是一种看不见的战争,他的诗句掷地有声:“思考,犹如治疗”。据观察者发现,北京大学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已结束于上个世纪80年代;90年代至本世纪初,犬儒主义盛行。在诗歌写作上,似乎有一个学院派,如孤军;更多写作者堪比民间,普遍失去中心。用王东东的诗句,可称之为,“而遍布四野也是一种对抗”。这样一来,也许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西山》这首诗的结尾,就一句:在此之前我欢乐。

  从正面的意义上讲,在诗友当中,有人会认为王东东比较学院化,有历史积累所形成的小传统;能觉察到他对思想世界的着迷,和对建立一个世界的着迷,观察敏锐、系统,能沉得进去;而王东东自已,则大胆地号称执著,偏执。事实上,王东东可谓相貌堂堂,富有正气。好辩,好胜;辩论时爱把自己置于无辜的境地,然后奋起直追。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断其后路,抱之以爽朗的笑声。对平庸,了无新意的东西,他容易不耐烦,时有礼貌性的歉意。与人相处,偶露羞色。常深居简出,而博闻强记。

  1983年阴历三月,王东东出生于河南杞县,属于中国中原地区的农家子弟。据他说,祖父辈中有懂日语的知识分子。他的祖父成分被划为富农,可见应该也受到过历史的挤压。知道了这些,也就更可以理解他写给堂伯父的诗《八月》:

  我旅行。在浙江,在向东海进发的游船上,

  我突然听到一阵内陆集市上小贩的叫卖声,

  从无边的天空落下:你完成过多少类似小贩的愿望?!

  时易世变,所以他想到堂伯父时说:“我的愤懑,并不多于死者的隐忍”。作为被改革的一代人,他似乎忘记了家族受到的压迫。但“从死亡呛人的气息中传来的”,还是“你的脸惨淡地微笑着,似仍难以接受血脉的和解”。这是他从三代人的命运中,从诗里经历到的“死去的人来和我相见”。他在写作上所表现出来的个人风格和世界观,可以说,他是一个早慧者。他对思想潮流的敏感,问题的专注,知识体系的掌握与运用,说明在一个人有限的生命中,不管被置于何种境况,完全可以创造出自己命定的精神父亲。

  我们说一个人具有历史意识,那他一定是意识到了某种群体的命运。王东东的历史感知,从而令他在写作上获得一个整体感,也就是说,他会在整体上去努力。他发表过这样的观点:“诗歌的形而上学(或本体论)应该包括叶燮的‘理、事、情’,也即思辨、事件、情感。最终才能获得本体的充足或深化。对照可知,当代诗‘事’很多,‘情’不足,‘理’缺乏。”王东东近期的写作,力图从具体发生的事件入手,去获得超验性的感知与表达。对现实,他主张知识,然后行动。但不知道他怎样跨出这最后一步。这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读书人都能感到诗人的苦闷。现实是,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方寸之间。仿佛,他在中心感受着人群的存在:“我的一点爱,一点恨都影响重大”。

  今晚,它从书本的镇压中逃脱,

  还是由无数作者的幽灵放出?

  怎能不慎重:一种偏好让书架散架,

  那是重力也没有做到的倾颓……

  我们,与其说是要对一首诗做出评析,介绍一个真正有思想价值的诗人,还不如说是在对诗人的名声广为传播,因为这名声,并不一定就空洞无物:诗人的名声是苦恼的名声!

    附:《西山》

西山在变低。多少岁月,它已不再长高。
不再是你家的一面墙,客厅会友
挂着的国画,睡眠遮挡的屏风。保护,但阻止你
参透。它站着。西山越来越低,低过了谁的手指

捏着的香烟。被一支一支地,摁倒在了烟灰缸里,
曾经,西山也这样被人摁倒,开发成崩溃的香坛
的香灰。但一截一截的烟头,消灭不了一支香烟。

西山越来越低。在它
静穆的、呼吸若游丝、乜斜的目光里,白日收拢。
西山越来越低,
细长的皱纹爬满了情欲,
看着恐龙和北京人跑过。

但它的影子向东面漫延,
覆盖了地衣一类的事物。
楼房在东面生长,矗立,
另一种情欲,来自太阳。

我想到了一个词但没有说出,仿佛只要说出,
事情就会真的变得如此,
我还没有学会唠叨。

我如何得到这个印象?我坐着,
看着窗外:夕阳,在西边,一个红轮,
在地平线追赶南行的火车,一大串红轮……
一个红轮紧黏着地面,开始时是一滴红药水,
接着成了显影剂:一张古老的猿脸叽里咕噜
龇向乘客,忍住毛骨悚然,夕光就是
如此迫近,让火车拎着一条南北贯通的小巷。
一个红轮紧黏着地面:地球很小,几乎
一下子滚过来。人造风景不停翻涌
夹在红轮之间:大地啊,为什么你没有被碾平?
一个孤独的石磨运转在红轮之下,地球之上,
反射都市的霞光就要抹去林梢:乡村和自然的麸皮。
从我身后,一列柔韧的、微积分的火车开往更西:
道路呈三角形,内陷为三段圆弧,呃,谁的巨手将它
掰成一个圆形的天空,握住疼痛的锥子。 我以为
它要在高架桥上被风吹落,连同身后的火车。
车窗外,天空就像露营人的帐篷飞去,
留下坚硬的土地、植物和蜥蜴。
这一刻我想到也许应该买一个好的手机,
以很好地看到自己(后来我只在网上查了查铁路线)
正是不断确定自己的位置的冲动让人们热衷于移动,
但也是同一个定位的意识将人类锁定在地球上。
铁路延伸着,我看到突出的山头,接着就碰壁
仿佛整座山被卷进了隧道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到大地上冒出的工厂机械(但我反对说
大地是装置),它们的样子像笛子——
管风琴,大提琴,钢琴,大号,小号,定音鼓……
清晨就会演奏,但最宏伟的交响乐在红日下
只有聋子才能听到。其中有一个大型设施
畸零古怪,像倒扣的啤酒罐,那么就叫它啤酒厂。
我看到河流,在桥洞下一闪而过。
我看到,一个老人垂钓在池塘的黄昏。
我默默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一个念头浮现:西山变得越来越低,
它正在下沉,在我心里坠落。

一个红轮紧黏着地面(那些说着“世界
很小”的人彼此经常见面,并不一定都是巨人)
我也看到这景象,当西山从视野里消失。
步行去对面书店,在天桥上就会瞥见西山:它就像
一个面善的书生,面色温润,有着怎样的心思?
偶尔头发凌乱,不过是忘了取走草图上的铅笔。

一旦被劲风微微吹动,它最清晰的头脑在街市
也会变得神色凝重,像预感到什么不祥的消息。
它的智慧带来史前的喧嚣。
通常,它在西方沉迷于暂时的观看,
一种姿态,倦怠的目光让夕阳下沉。

它比宫殿的檐角还要古旧,虽然
它正在变成脚下的地面,市民的骄傲
不光在家里,也在安稳的城市。

一个失地的青年农民来到了广场,端详着
他软弱的影子投身于大理石方砖的缝隙,
哪一块是他从山上分解出的花岗岩?
和父兄邻居一起,在开山前摘掉帽子,给土地爷
烧香磕头,祈求风调雨顺,供桌上
是一只猪头,数支齐燃着的香烟,外加点心。
并且适时地在山后退时种上庄稼,
深信人类可以改变地貌,愚公移山。

汽车从天桥下通过,人群昏昏欲睡
默识着交通标志牌上的铭言,有时就挂在
天桥上:摆渡人已无处容身,站在你身后……
一只烟斗让你成为谈话中喷火的怪物,
威严而又滑稽,你也这样看待狻猊。

狻猊瞪着眼,宫殿和佛寺才没有起火。

你不惮于发出预言,但更多的时候嗫嚅。
可怕而荒谬,当好心的论断成为了诅咒。
等待变化已失去耐心。当孤独的资本人发疯,
明显在犹豫是破产来支持革命还是逃跑……
权力人因为无法推翻自己而深陷苦恼意识,
热衷于在长征途中游山玩水和演讲良心。
知识人的先验理性被剥夺,一生难改
幼稚的形象,但专心于培育优良的新人,
选和被选,在台上舔话筒。肉体人走向恐怖。
寒冷的科幻人求爱,寻找宇宙的保护神
一个超级程序,西山,是他在一段
怀旧视频里看到的深水里的珊瑚。

大学饭店打烊早,女服务员叫屈
不断催人。大雨已变成了雪。
你写过的诗,而今你会怎样修改?
“一场雪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雨,
仿佛一场痛苦逐渐清晰……”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在街道上留恋
吹刮着脸,风雪,令人战栗,
一种晦涩的喜悦又催促我们来到一个小酒馆,
(你给老婆打电话说打不到车)
第二天感到口舌苦涩,肝胆相照,
虽然已很少有人能够坚持喝到天亮,
半夜逃离,反而睡得更沉,不会有神
来打扰。更强的灵魂,酒鬼已随
夏日的雷电沉落,在一个瞬间
照亮荷花,黑影粘附池塘里的淤泥。

行道树拦住咆哮的机械。冬青绷着脸,
更新了心脏。“而有人觉得尾气很好闻!”
堵塞升级,人们纷纷下车,步行朝拜西山。
叫卖灵魂的市场在山神蛇一般的肠胃里
迂曲着向前推进,弓起身子,占满整个街道。
幻觉中,云雾吸收金钱,向一片青色挪移,
羊肉串和石榴,烧栗和瓜子从天空洒落。
一个云雾中的集市也出现了,
玉石被雕琢,刻上姓名。和山下
略有不同,山顶的手工业者会偷空
觑视东面的天空,辨认地标
思想、风景和人物都难以着陆。
另一个城市依然拥挤,突出的山崖上
站着太多的人,太多的雾气
带来太多的眺望,太多的敌意
带来太多的道歉,太多的头脸
带来太多的手脚。下山道挤满上山者。
汉子蹲在角落里叫卖
对顾客极不耐烦,
将融化的冰棍扔进丛林。

长长的索道在山间延伸,
排队的人兀自将海拔缩在身子里,
用衣领和衬衫抵制黄昏弥漫的绝望,
用野花的眼睛抵制黑暗,
索道女售票员微笑,她的脸上浮现一条阿刻戎河。
哦,重狱的得意!有很小的声音告诉人们,
经历六道轮回后才得以品尝欢喜。
在寺门前,眼亮的老太婆指点我
拾起草丛里的野枣,我为你打下。
长长的索道在山间延伸,定义着来生
唤醒虔敬者的苦恼,热望让他泪流盈眶。
而我仍感到我仍然滞留在峰顶
午夜仍难以下来,笼罩头顶的地狱。
搬动着太空,一个乞丐缓慢地
无比沉重地匍匐在山脚下。
一个男童几乎要哭了,吃重地啜着
Dandy dad劝他丢进垃圾箱的一朵棉花糖,
在白色的甜味宇宙面前压痛自己。
行走在街面上,我突然看到
他长大后的身影在山腰迅猛上升。
在西山徜徉,看着鹰盘旋,
手拿一块化石辨认生物的痕迹,
虽然带走的仅是脚下的泥土。

当汽车拐向西边,前挡风玻璃豁然开朗,
西山正在道路上方向我们俯瞰
召唤我们向天空的道路疾驰:这样的幻觉
难以持久。在圆明园,福海边,我遇见
一个脸部烧伤的行人迎面向我走来,
脸上还带着炭黑。但你们都在
驰心看湖,我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但,如何向你们说明这不是幻觉?

我对奇迹已失去兴趣,只是会
在下雨的时候撑开一把雨伞。

我维护着你的幻觉,不想揭穿:
暴风雨之夜,一只蟒蛇将它的身子
频频摔打在你的窗户,让你难以入睡。
恐龙因为偏食的贵族性格而灭绝了,
剩下的动物你可以随意指使。只有石头
彻底取消了应激性。动物依然会重演
患上强迫症,竞争谁先获得直立行走的特权。
不倦地模仿着动物和人类,就是
植物也让我怀疑我对它们的爱情:
在静态里包孕着,有一个动乱的神灵
胀大了根茎叶,给变幻的云彩输入意志:

“有一种战争是看不见的。”
“做最落后的植物是不够的。”
“除非能给出不同的理解,
并以一种新的方式生长。”
“我睡着了,像石头,一阵风吹过。”

我们追踪着各自的强迫症
疾走,犹如反恐。我模仿自然的形态,
如果有一些衰败,水,是一面镜子。

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对着空气说话。
西山感染了诗意,
让我们聚餐,你的朗诵引起我的饥饿。
——我可曾自言自语?沉吟间
突然想指着西山
突然沉默,有西山作为背景
一时语塞也指着西山,突然言辞喷涌,花木震动,野兽奔跑,
知道自己天生是一个教师。
指着西山,仿佛这是唯一逃脱的途径,
也是唯一明确的表意。
语言模糊,有西山作为症状。
阳台让西山缓缓沉落,从客厅走过去
会加重石头上的黑暗。交谈仍在继续。
“我从来都在秘密地生活。”辩护也是声张?
“要达到具体的崇高。”共勉还是对攻?
“我们都生活在教育的反面。”犬儒只是乡愿?

而遍布四野也是一种对抗。

西山越来越低,
落在我的书桌,
蠹鱼驮走黑暗,
阿谀我的视力。

做不到无欲的人,将会被自己
梦中的长篇独白惊醒,
虽然最后一句只说了一半
发着语言高烧,跑过长廊中
一场雄辩的大火,燃烧过赫拉克利特
白天散步,看着
枯寂的池塘,荷茎变黑,
痴呆的西山倒映。

西山在变小,在微光下
它的图像开始变得无比柔和,
难以描摹,但也无法
一笔抹除。松鼠,松石间
砸开坚果。郊外的黄昏
母亲用一根针
细心地挑出了孩子手掌里的刺。

西山在减小。
每一个消失都是突兀的。
在此之前我独自逍遥。

在此之前我欢乐。

  (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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