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的诗集中,大兄“松斋”只出现过这一次。松斋在《石头记》中留下的署名批语只有两处:
第十三回——
语语见道,字字伤心。读此段,几不知此身为何物矣。松斋
松斋云,好笔力,此方是文字佳处。
这两句没什么。但后面十四回一开头有一段:
宁府如此大家,阿凤如此身份,岂有便贴身丫头与家里男人答话交事之理呢?此作者忽略之处。
这段批语没署名,但历来被人认为出自松斋的手笔。庚辰本后面跟着有一句黑笔的:
彩明系未冠小童,阿凤便于出入使令者。老兄并未前后看明是男是女,乱加批驳,可笑。
亦未署名。松斋的评语只出现在十三回,此前此后都没出现,因此是“并未前后看明”。甲戌本、己卯本上没有庚辰本上黑笔的这段话,但甲戌本第十四回回前总批有一句“凤姐用彩明,因自识字不多,且彩明系未冠之童”,是对这一句批语的回应。己卯本原无这句话,被藏书者从甲戌本抄出,放在本回第一面的眉批中。可见这句批驳松斋的批语是原有的。畸笏叟称呼松斋为“老兄”,以及对“松斋”的这段批语有几分嗤之以鼻的语气,可见松斋年长于畸笏,且社会地位、文学修养远逊于畸笏。
曹寅的《楝亭集》卷八有一首诗,再次令人眼前一亮。诗题为《书院述事三十韵,答同人见投之作,兼寄前诗局诸君及汇南、于宫、绮园》。此处“绮园”的名号公然与诗局诸君联系在了一起。这首诗虽然写于康熙五十一年后奉旨承刻《佩文韵府》期间,却在“答同人”的同时,抄送给诗局诸君和书局汇南、于宫、绮园三人。诗的内容是“书院述事”,记述书院的春花秋月,此处的书院指扬州天宁寺,既是为刊刻《佩文韵府》而组成的临时机构书局的所在地,又是为刊刻《全唐诗》而组成,如今已经解散了的诗局的所在地,因此要寄给诗局诸君一看,与他们一起缅怀往昔之意。于是,除“诗局诸君”外的汇南、于宫、绮园三人,或是诗局存在期间,经常与曹寅和诗局同人一起活动的。
“于宫”是郭元釪,字于宫,号双村,江都(今扬州)人。他进入刊刻《佩文韵府》的书院时,还是以诸生的身份,刻《全唐诗》时,资格怕是更低。诗题中,绮园的名次在于宫后,可见身份。《历代画史汇编》引《耕砚田斋笔记》云:
王岷,字绮园,号云亭,常熟人。墨梅秀润,磊石点苔苍古。
绮园是字而不是号,有些奇怪,但王岷的资料有限。39绮园在《石头记》上的几句批语可勾勒出此人,他还读些小艳诗,性格中不乏庸俗,总还算多情。另外,《石头记》第二十四回中还有一则畸笏叟于丁亥夏作的批语:
是书最好看如此等处,系画家山水树头丘壑俱备,末用浓淡墨点苔法也。
曹寅很懂书画,他经常在江南采办一些书画给康熙,在许多著名的绘画作品上留下过题鉴。清人程廷祚《清溪集》中,甚至记载了一桩曹寅主持书画造假的丑闻,但也说出了“楝亭曹公主持风雅,四方之士多归之”,以及“及公辖盐戍两淮,金陵之士从而渡江者十八九”之类的事实,足征曹寅身边的文士、画家很多,有名的如禹之鼎、萧灵曦、朱赤霞、汪轨、王丹林等,绮园自然也是其中一个,只是没那么出名。[NextPage]
曹寅在书画方面极在行,而《石头记》畸笏叟的批语中处处有以画批书的倾向。第八回:
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即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40
第十八回:
写出水源,要紧之极!近之画家着意于山,若不讲水。
第二十一回:
纯用画家烘染法。41
第二十四回:
怡红细事,俱用带笔白描,是大章法也。丁亥夏,畸笏
第二十七回,“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双手抱着膝。”边批道:
画美人秘诀。
第三十八回:
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画家有孤耸独出,则有攒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一幅百美图。42
第七十五回:
前只有探春一语,过至此回,又用尤氏略为陪点,且轻轻淡染出甄家事故。此画家来落墨之法也。
在绘画方面的留意和修养方面,畸笏叟的特征与曹寅完全一致。此外,疑另一则脂批亦是出自畸笏叟手笔,第七回己卯本回目中称“贾琏戏熙凤”,见到作者隐写凤姐与贾琏情事:
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
藏画是富人的病,脂砚斋少年时即家亡人散,奔走天涯,不及染上此病。曹寅是大藏家,石涛摹写的仇英《百美图》上有曹寅题跋如下:
此巨卷《百美图》,乃大涤子所制,今为问亭先生藏玩。己卯仲春,过白燕堂,始得一观,见是卷中人物山水、亭阁殿宇,风采可人,各各出其意表,令观者不忍释手,真石老得意笔也。于是乎跋其后。
口吻与畸笏叟毕肖。况曹寅不仅熟悉仇英风格,更有藏春宫的癖好。《楝亭集》中有《题秘戏图三首》,足以为证。只是不知道仇英此作是否散佚,倘有一天重出收藏界,可作为“畸笏叟即曹寅”的有力佐证。
畸笏叟把《石头记》交付诸公评阅,公门多暇、借以消遣永昼的意义外,也有“卖弄家私”,奇文共欣赏的嫌疑。批语中有几处与“诸公”对话,好让诸公翻阅的时候留意彼处:
第三回:
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
第十六回:
此等文字,作者尽力写来,欲诸公认识阿凤,好看后文,勿为泛泛看过。
第二十一回:
好!逐回细看,宝卿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今日便在炕上坐了,盖深取袭卿矣。二人文字,此回为始,详批于此。诸公请记之。
第四十九回:
我批此书,竟得一秘诀,以告诸公。凡野史中所云“才貌双全”佳人者,细细通审之,只得一个粗知笔墨之女子耳。此书凡云“知书识字”者,便是上等才女。43
《石头记》既是家藏秘典,书上批语只是随手作出,并不是为了拿去付梓,“诸公”便不会是批书者对后来一般读者的泛称或尊称。“诸公”是确有其人的。再看第二十回一段批语:
写晴雯之疑忌,亦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轻轻抹去,正见此时都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恶不一,往后渐大渐生心矣。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妒愈甚。……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
这段里面“诸公”被替换成“观书诸君子”,同“诸公”一样,“诸君”也是曹寅用来称呼诗局中人的。这名称虽甚普通,却透露着被尊称者的地位。看这段中批书者的口气,他是深赏晴雯的,“见晴雯诸人则恶之”的“观者”,是其他观书者,必向他表达过此意。故批者在这里为晴雯极力一辩。可见“观书诸君子”中不少人的审美趣味与畸笏叟迥异。联系第三十六回绮园赞美宝玉批驳“文死谏、武死战”的言论说“大觉痛快人心”,以及“死时当知大义,千古不磨之论”等道学气十足的批语,以及鉴堂“刘姥姥语乃作者唤醒不知物力诸痴公子也” ,44可知批书这几个人是绝对有可能不喜欢晴雯的。
从曹寅集中找到确切身份的有两人:松斋、绮园,一个是他的大兄,另一位是画家。另外五人无考。令人奇怪的是:既然有松斋的批语,另一人的批语不应没有,那便是曹寅的二弟曹荃,即字子猷,号筠石或芷园的。曹荃与曹寅感情很好,曹荃很像曹寅,在诗歌和绘画方面深有造诣,康熙二十九年,他任《南巡图》监画,这幅著名的作品由王翚主持绘制,为清代规模最大的宫廷绘画之一。曹荃于乙酉年病殁于北京,没有活到曹寅把《石头记》拿出来供“诸公”评阅的丙戌年,此前身体不好,没有到江宁,或许是他没有在《石头记》上留下笔墨的原因。但,筠石是否真的没有留下过笔墨,不能骤下定论。《石头记》散佚的回数很多,就松斋、梅溪等人都只是在某几回评点的特点来看,恐怕还有几位评阅过《石头记》的“诸公”,他们的名号连同那些回《石头记》一起散佚了![NextPage]
其余有评点《石头记》可能的,包括下列诸人:丙戌年留在诗局校刊的侍讲彭定求、编修杨中讷,汪士鋐,徐树本,俞梅;在诗局中呆足三年的编修査嗣瑮;壬午、癸未、甲申三年中寓居江宁织造所,为其父、曹寅舅父顾景星编次《白茅堂诗集》的顾昌;于乙酉年到扬州诗局参预其事,并在此期间为曹寅《楝亭先生吟稿》作序的洪昇老友朱彝尊;与曹寅时有来往、见面频繁的内兄、苏州织造李煦;李煦幕宾王煐(南村),参与诗局事的曹寅老门客吴贯勉;绮园、汇南、于宫等中下层文士。其中,徐树本即徐 ,与洪昇有旧45 ;查嗣瑮是因观剧《长生殿》致祸的査慎行46之兄。《石头记》第二十二回,庚辰本有一处批:“前批书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而己卯本中,这处批则作:“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是“书”是“知”,有大不同,必有一处错。若是“批书者寥寥”,则包括批书诸公在内,到丁亥年夏,此前在书上留下笔墨的人都已经死了;若是“前批知者寥寥”,则是对于前面脂砚的批语“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而发的,则是到了丁亥夏,脂砚、凤姐、作书者已经都死了。曹寅身边,确有不少人死于壬午到丁亥的这几年间,其中便包括曹荃,诗局编修汪绎,曹寅表兄寄籍芜湖的州同甘国璋等。倘“批书者寥寥”成立,则说明很可能这几个人曾在《石头记》上留下墨迹。
39 绮园的批语在庚辰本、己卯本上都有,可见绮园是“诸公”之一,即《石头记》稿本的原批者,与鉴堂仅为藏书者不同。
40 判断此批是畸笏所下,是从文风、口吻中来。畸笏批书,最喜分析作者文章做法。此处的“经历过”,是曹寅自己经历过,并非与作者一同经历过。
41 这一段旁有畸笏两段署名、注时的批语,且此处腔调与畸笏类似。
42 这段不一定是畸笏叟的批,也有可能出自脂砚之手,因脂砚本善画。然由曹寅曾鉴赏石涛《百美图》,姑认为是畸笏叟的批语。
43 此为夹批,批虽未注明批书时间,亦无落款,却据批书声口(后有“未密之缝”“狡猾之笔”云云),尤其是其中有“告诸公”数字,判定是畸笏叟的手笔。
44 我曾疑心鉴堂并非“诸公”之一,而是庚辰本的某一位藏家。因庚辰本“鉴堂”的笔迹老练隽秀,似非抄胥能为者。庚辰本第五十回第一面“勾出者似是批语不宜混入”才是抄胥中司校对者手笔,笔迹幼稚。庚辰本《石头记》第五十八回有一句墨笔眉批“命名句似批语”,虽无落款,但就其书法风格而言,此人与前面留下批语的鉴堂一致。又扣整本庚辰抄本,批语笔迹往往较正文笔迹好些。但鉴堂的书法风格最有特点。庚辰本《石头记》中,鉴堂、绮园是留下批语较多的两个,批评风格接近畸笏叟,又各有特点。鉴堂语气郑重而端整,博学耆儒的形象跃然纸上,且颇自负,虽不乏赞美,竟也有褒贬,如第三十九回的“故不云妙”,他把《红楼梦》作等闲“闲书”看。绮园有条评恶俗不堪,即第六十二回“玉兄此时置身于红飞翠舞之中,得不飘欲仙乎?”分明不是玉兄知己,而是一大看客。另一条评却显示他完全不懂文章笔法,即五十三回“自可卿死后,未见贾蓉续娶。此回有蓉妻回避语,是书中遗漏处。”作者自然是不想费笔墨写这一出,故在这里特地轻轻带出来。第三十九回绮园的评又是另一番面貌,他征引《疑雨集》里的两句艳诗,“未形猜妒情犹浅,肯露娇嗔爱始真”,还算贴切。联系后面“红飞翠舞”之评,其人雅好香艳的形容跃然纸上。绮园笔迹稍劣,似出抄胥之手。但鉴堂批语不见于己卯本,绮园批语却两本中都有,可见鉴堂有可能仅是庚辰本的藏书者之一,绮园则是“诸公”当中的一位。
45 徐 辑《枫江渔父图题词》中载有昉思《北中吕粉蝶儿》一套。
46 査慎行初名嗣琏,字夏重,因观剧被革。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