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阅读有两个向度,一是阅读者借助作品进入作家的个人世界并觅得其精神立场;一是阅读者让作品进入自己的精神领域且与作品发生互塑。在当下的中学语文阅读教学中,这是一种奢望。我们的阅读教学大多情况下只能指向第一个向度,但就是这样的线性阅读也并不能让人满意。
以《祝福》为例。我们如何判断鲁迅先生的精神立场?正确的路径应该是通过阅读《祝福》进入鲁迅的个人世界,从而获得价值判断。但是长期以来,大量中学语文教师所做的却是先接受既有的价值判断,然后再拿文本内容去印证这个判断。阅读在课堂上仅仅是个形式,文本阅读教学完全成了既有结论的印证教学。
这么批评中学语文阅读教学可能有些苛刻,教学传统和现实教学情境似乎都不太可能让中学语文教师有更多的教学超越。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我们没有超越是因为我们只是在接受判断,我们进入作品的程序不对,我们没有发生真正的阅读。
我对包括《祝福》在内的鲁迅小说阅读的怀疑是在三十五岁以后,在此之前无疑也先后接纳了学界的两种研究观点,最初的意识形态批判说和后来以汪晖为代表的思想启蒙说都是我语文课堂的教学结论。但现在不是了,或者说不完全是。现在教学到《祝福》,我会抛给学生一个阅读问题:《祝福》是个悲剧故事,这个故事最大的悲剧是什么?当然,学生也可以不理会这个问题,但前提是他们得提出更有价值的发现。通常情况下,学生的阅读结论无非是——最大的悲剧是祥林嫂一生凄惨的遭际、鲁镇冷漠麻木的人群、愚昧的国民性。这样的阅读收获如果再往作家的写作立场上引导,最易得出批判封建礼教说、批判国民性说,这也是中学语文课堂几十年不变的阅读价值判断。《祝福》的经典性就在于它能让我们发现问题。有一天,有个学生主动在课堂上说:“《祝福》的大悲剧是小说中的‘我’对以鲁镇为代表的中国现实社会的无奈。”这个孩子在阅读中敏锐地觉察到了《祝福》给人的压抑感,他举小说中的“我”在获知祥林嫂死讯后的心理描写和小说最末一段文字解释自己的阅读收获,他说“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是“我”无奈心理最充分的表现,鲁迅先生是用反语的形式在表达“我”的痛苦。我在课堂上追问这个学生,为什么说“我”的无奈就是《祝福》的最大悲剧呢?学生回答说,“我”是与“鲁镇人”不一样的人,是有新知识新观念的人,代表着中国新生的群体。“我”这个新生体回到鲁镇,体验到的一切都是让人痛苦与无奈的。新生的群体面对社会现实都无奈了,自然是《祝福》中最大的悲剧。当时我就很激动,直觉告诉我,一个有意义的阅读就要发生了。
或许学生真实的阅读价值不像我今天给他的阅读评判价值这么大,但确是一个值得肯定的阅读收获。学生的回答让我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把学生引向思想启蒙的价值结论,一是将他们导向未知的阅读判断。前者很好说,正是“我”这个已经被启蒙或正在接受启蒙或承担着启蒙任务的“新人”面对现实的人群是如此无奈,鲁迅的思想启蒙、改造国民性的写作立场才更让人感动。但我不再想走老路了,我要把自己的阅读怀疑告诉学生,供他们与已知的结论进行对比,从而选择自己的阅读立场。我让学生在课堂上做了一件事情:如果小说的结尾处表达了“我”的无奈,那么请从小说中归结让“我”无奈的形形色色的内容。学生从环境描写、人物言行、发生的事件中找到了许多东西,并且通过一番寻找还将“我”的无奈替换成了“一声叹息”和“绝望”。“绝望”这个词多好啊,它之前还没有在我的鲁迅小说文本的教学课堂上出现过。“我”这个“新人”反复在小说中表达要逃走,最后都“绝望”了,又能让我们对鲁迅的写作立场产生何样的联想与判断呢?[NextPage]
鲁迅研究者中的“启蒙说”一派对鲁迅先生的绝望并不排斥,但他们的研究结论是鲁迅“反抗绝望”,也正是这种“反抗绝望”的价值判断,让鲁迅先生在政治意识形态说之后换了个姿势仍然站在了精神偶像的高地上。但我个人在进入鲁迅先生小说的阅读过程中,时时体验到的却不是其思想启蒙的激励,而是一种绝望的伤痛,是一种无地彷徨的孤独,换一种说法就是我没有感觉到他在小说中的反抗。就像在《祝福》中,我始终能觉察到有一双眼睛,无论是看小说中的“我”还是看“鲁镇人”都是悲哀和绝望的;在文字背后,我能听到幽灵般地存在着一声绝望的叹息。这是一种阅读直觉,有了这种阅读感受后,我曾努力往批判学说和思想启蒙说方向思考,但最终都没有说服我自己。我先是在《祝福》中有了这种阅读发现,接着赶紧再读教材中的《阿Q正传》、《药》、《孔乙己》、《狂人日记》,莫不如是!于是我告诉自己,绝望就是绝望,鲁迅不是神,绝望或许正是真实的鲁迅。正如他在《狂人日记》最末交待的: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我读到的就是“没有”,“或者”及问号的表达已然给了我们清晰的答案;而“救救孩子”后的省略号恰恰是无力的呓语及孩子救不了的绝望回答。值得我们玩味的是,这是鲁迅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他在小说的结尾,让今天的阅读者有了如此的阅读结论,以鲁迅对中国文化超乎常人的理性认识看,这或许是最靠近鲁迅的阅读理解。让我们再回到《祝福》中。《祝福》是鲁迅先生一九二四年的作品,是其“呐喊”多年后的社会观察与文学表现,我们今天看到,与《狂人日记》一样,他表达的依旧是绝望。
只是这样的绝望与最初清醒的绝望相比,在我看来仍然有些区别,那就是当初的“狂人”是清醒的绝望判断者,现在的“祝福”者是绝望到悲悯境界的注视者。面对现世,无能为力,鲁迅先生只能绝望到悲悯地注视着这个族群。这种在绝望中“听将令”呐喊“反抗”多年却依旧绝望的悲凉心境,具有极强的震撼力与时空穿透力,我们在鲁迅更丰富的痛苦中收获了文学经典。
所以,那天的语文课堂上,我和盘托出了自己的阅读判断——《祝福》的最大悲剧是鲁迅先生绝望到悲悯的表达。所谓“祝福”,只是鲁迅绝望到尽头的伟大悲悯。悲悯,有时候就是无奈到极致的唯一表达。
我不知道能有多少人赞同一个中学语文教师对《祝福》的如此读解,我只是想表明一种阅读存在的合理性与可能性,并希望能给刚开始真正可以接触经典小说的高中孩子更宽松的阅读理解环境。而且我认为,这样的文本理解不仅能够让鲁迅更真实具体,更伟大,也让《祝福》更具文学的力量。
(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