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钱晋玳
对喜欢悬念故事并对维多利亚时代有兴趣的读者来说,阅读这本书的过程是相当舒服的。但如果把它当成是现代版的《简爱》或《呼啸山庄》就大错特错了。一部年代错乱的小说无法与它所摹仿的伟大作品相提并论。
《第十三个故事》的年代背景是现代,但要意识到这点不容易。我把书读到第20 页才确认。女主角偷翻父母的文件,得知她曾是双胞胎中的一个。她们是共用一个心脏的连体婴,经过手术她活了下来,妹妹则被牺牲了——这事只可能发生在现代。除了这个必要情节,书中找不出半点现代气息。小说里还出现了照相机、出租车、冰箱,但也最多只能把年代推至上世纪40 年代之后。拿掉这些东西,小说中的人物就全都生活在100 多年前的维多利亚时代。他们的语言、交往方式、想象力以及生活方式,掉换到那个年代绝不会出半点差错。如同作者借女主角的话所说的,她最喜欢的书就是《简爱》、《呼啸山庄》和《白衣女人》。
小说的女主角是个30 多岁的老姑娘,自幼在父亲的旧书店长大。因为得知双胞胎妹妹(按照作者的解释,那个妹妹不仅是妹妹还是身体的一部分)的死而陷入永恒的悲伤。她不与人交往,恪守贞操般拒看现代人写的书,热衷于在过去的文字中与死人搞心灵交往。有一天她收到一个风烛残年的女作家来信,邀请她为自己写传记。该女作家是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英语作家,作品销量可与《圣经》媲美(别搞错,除了销量她和阿加莎·克里斯蒂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经过从抗拒到犹豫,她最终接受了邀请。女作家开始给老姑娘讲故事。
像所有维多利亚小说一样,女作家的故事开始于一座乡间豪宅。这个家族的血统里就带着病态和邪恶(爱伦·坡式的灵感还是抄袭?)。女主人难产而死,男主人因为爱老婆爱得要命(老掉牙的噱头)所以悲伤得把自己关起来(这似乎是他们的家族传统)。忽然有天他开始疯狂溺爱女儿,但对儿子不管不教,任由他的邪恶天性胡作非为,也不能保护女儿免遭哥哥性虐待(比《呼啸山庄》还无良)。
女儿长大后离家出走嫁人,老父亲又悲伤得把自己关起来(第二次),然后死了。后来女儿成了寡妇,回来继续忍受哥哥的兽欲,还带回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妹俩像无良舅舅一样无人管教,成长为一对无法无天的小流氓。最后乡村医生出手干预:把她们的母亲送进精神病院,找来一个简爱式的家庭女教师。无良舅舅因为失去性虐待对象,而跟他老爹一样悲伤得把自己关起来(第三次!)。
女教师试图帮助双胞胎姐妹。胆小温顺的妹妹情况好转,但她却拿邪恶野蛮的虐待狂姐姐没办法。最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和乡村医生的婚外恋(仅仅是一个吻)导致她名誉扫地狼狈离去。邪恶姐姐开始操持家务,照顾妹妹,人物在极短的时间里一个个死去:母亲在精神病院去世,无良舅舅闻讯自杀,老女管家和老园丁一个死于岁月一个死于谋杀。年轻园丁因诱引妹妹被赶走,而妹妹产下私生子。豪宅被《简爱》式的大火烧个精光,双胞胎姐妹之一60 年后成了老姑娘面前老得要死的女作家。[NextPage]
但这只是表面的故事。维多利亚式的豪宅里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故事下面永远隐藏着“第十三个故事”。随着女作家的讲述深入和老姑娘的实地调查,秘密终于被揭开,悬疑小说也随之结束。
看这本书的过程中,我经常翻到封底的勒口,以确认我没搞错作者的身份:戴安娜·塞特菲尔德,曾是纪德研究专家。那个痛恨书本、崇尚自然、热爱非洲的同性恋者安德烈·纪德,萨特和加缪的导师,曾经疯狂崇拜过斯大林的超级左翼文人,很难想象他的研究者会写出这么一部维多利亚式的小说。
也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来看。美国人曾经不无嘲讽地说,在16 世纪的英国,商人一旦发财,其雄心壮志就是成为一名乡绅。乡绅意味着地方治安推事和宗教代表,有机会成为国会议员、爵士,甚至被封为男爵从而最终进入上议院。到了维多利亚时代情况仍然没有改变,乡绅制度仍是英国的基础。工业经济和宪章运动,甚至《谷物法》的废除,都不能动摇它分毫。已经被时代潮流抛弃的乡绅依旧在现实中把握着权力。典型的维多利亚小说,《简爱》和《呼啸山庄》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如今,尽管乡绅制度已不复存在,现代富豪们的乡村别墅在形式上依旧能激起许多人对乡绅崇拜的回忆,无论他们事实上从事着多么“现代”的工作。本书的作者就是个例证。
一个崇尚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旧式生活的人,思维方式和语言往往带儿童化倾向。这本小说的语言就是这样。虽不失熟练顺畅,但却显得轻浮跳跃一步一回头,像个小朋友在蹦蹦跳。开头的几页文字更让人误以为这是一部儿童文学。情节本身足够黑暗足够压抑,但这种语言让人无法产生黑暗压抑的感觉。老姑娘所反复重复的,她的沉重无比永远不能化解的悲伤,也同样让人无法感受到。到最后似乎连作者本人也忍受不了老姑娘在想象中没完没了的自怜自伤了,于是借医生之口对她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你患上了喜欢胡思乱想的小姐常得的毛病”, “你不是生活在早前缺乏生气的严酷年代,所以你不像你喜欢的小说里的女主角,你的体质没那么弱”。然而这位睿智坚毅的医生给老姑娘开出的药方,居然是去读《福尔摩斯探案集》。可怜的戴安娜·塞特菲尔德,她的全部智慧也跳不出她自己所设定的错乱年代。
小说的结局是儿童文学式的皆大欢喜,所有没死的人都过上了新的幸福生活。在旁观了一场黑暗压抑戏剧的彩排后,大家都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无论如何,这是一部能吸引读者的小说。它两年内被翻译成38 种文字的业绩,足以证明这一点。情节曲折,悬念设置精巧,语言轻快。我就是一口气读完的。对喜欢悬念故事并对维多利亚时代有兴趣的读者来说,阅读这本书的过程是相当舒服的。但如果把它当成是现代版的《简爱》或《呼啸山庄》就大错特错了。一部年代错乱的小说无法与它所摹仿的伟大作品相提并论。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