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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亚利:平如与美棠

2013-04-10 19:04:00来源:中国周刊    作者:张亚利

   

  “相思始觉海非深。”妻子美棠去世后, 90岁的饶平如才真正理解白居易的这句诗。

  90岁的饶平如在黑暗中醒来,擎在半空的手里什么也没有。他刚做了一个梦,妻子美棠站在床边,拉着他的右手哭。美棠的手还是温热的。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不去好了。”平如在梦里安慰美棠。

  凌晨五点,儿子乐曾把行李码到客厅。一个多礼拜前,乐曾就为父亲的旅行请好了假:饶平如要从上海去安徽六安,与三十年没见的老同事们叙旧。

  父子约定一早启程。车子停在门外,要带的特产和礼物早已就绪。怔怔坐在屋里的饶平如突然说,不去了!

  头天晚上十一点多,平如感到一阵心绞痛,就躺到床上睡去了。刚睡着,他就梦到了美棠,拉着他的手,哭得很伤心。美棠说的什么话,平如不记得了,只记得妻子叫他不要去。

  这是2012年一次未成行的怀旧之旅。

  2008年,相伴近60年的妻子毛美棠病逝。有半年时间,饶平如连头都抬不起来,头发眉毛变得雪白,要吃抗抑郁药。房间里空荡荡的,孙女和猫咪也填补不了。

  饶平如开始收拾老照片,整理旧信件,和美棠初识、相守、生死分别的往事历历在目。他用毛笔捕捉下一个个印在自己脑海里的画面,心胸竟然开朗起来。4年中,他绘制、整理漫 画、家庭相片、书信,共计18本,配着文字和小诗,命名为《我俩的故事》。

 

本版文图摘自饶平如手绘画本《我俩的故事》。

  ·1958年·

  美棠写给平如

  “平如,你看我们不是很好吗?你只要好好改造,我们还会团聚在一起的!”

  1922年的江西南城,古香古色,青石板路旁立着老字号中药铺和米粉店。饶平如出生于大户人家,祖宅附近那条“学士巷”就是因清朝三品官员祖父命名的。跟老先生描红,听母 亲读诗、吹长笛、讲忠孝故事,饶平如度过了惬意的少年时光。

  抗战爆发。高三未毕业,饶平如就考取黄埔军校。临别时,父亲赠诗一首,“倭寇侵华日,书生投笔时。”毕业后,饶平如加入国民党100军某炮兵营当观测员。曾被日军围困山头 ,他环顾青山峻岭,心想,“也好,这里也许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1946年,饶平如奉父亲之命回家相亲结婚。去见的是父亲同乡世交的女儿毛美棠。

  跨入美棠家中,走到院子的第三进时,他看见了她,在支起的竹窗后,对着镜子,正涂着口红。

  美棠在家中排行老三,母亲早逝,从小掌管家中事务,很是能干。父亲在汉口经商,美棠曾就读辅仁小学。她是那时的摩登小姐,唱外国电影主题歌,到舞厅跳舞,不缺旗袍和洋 装,拍过很多照片。

  1948年,平如和美棠在江西大旅社完婚,英俊的军官挽着穿白色长纱的新娘。来宾有200多位。

  婚后的生活充满“诗意”,在一些人的“大惊小怪”下逛公园,出入影院和舞厅。在贵州工作时,两人住在凉亭“改建”的房子里,“透风漏雨”却不以为苦,躺在床上悠然地赏 月。

  三年后,饶平如来到上海大德医院和大德出版社,谋得一份会计和编辑的稳定差事,一个月240元工资,是普通上海人收入的好几倍。美棠不用工作。家中雇有保姆。

  黄浦区新永安路18号2楼的36平米,是平如和美棠1952年到上海不久后安身的家。窗口常飘出“妇唱夫和”的口琴和歌声。不远处就是外滩,黄浦江上船只忙碌。

  历史进入1957年,全国“反右”扩大化,一大批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人士被打成“右派”。

  1958年9月28日下午五点钟左右,大德医院办公室,饶平如正在上班,上海卫生出版社办公室主任进来,将饶平如叫到另一个房间,当场宣布他是“反革命”,随即将他送到了位于 横浜桥的劳动教养所。来不及反应的饶平如异常震惊,“但那个时候,有什么好说的?”

  饶平如被送往劳教所的当天,毛美棠就接到上海卫生出版社的通知,来不及多问,她急忙打包了被子,写上饶平如的名字,送进了劳教所,但根本没有机会见他一面。

  是夜,家里就只剩下美棠和五个孩子,大儿子9岁,最小的女儿3岁,还有美棠不识字的母亲。孩子们都不懂事,只有大儿子希曾哭了。前一天过“中秋”的欢声笑语还在房间里徘 徊,窗外“十六的月亮”又圆又亮。

  而饶平如则被送到了安徽省太湖县花凉亭劳教。在一片荒山野岭,“劳教人员”们要在此建筑一个水库大坝。每天挖土,用独轮车装两三百斤,推至20里地外,往返上百里。

  半个月后,饶平如就收到了美棠寄来的第一张全家合影,岳母和美棠在中间,5个孩子环绕在周围。照片上,只有美棠在笑着,岳母和孩子们都一脸茫然。照片背面写着:平如,你 看我们不是很好吗?你只要好好改造,我们还会团聚在一起的!

  ·1960年·

  美棠写给平如

  “你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啊?”

  从上海北站出发,沿河南路疾步向南而行,最后到达新永安路家中,这段路是饶平如走了二十几年的“冲刺路”。肩上挑着糯米、芝麻、花生米、瓜子、菜油、鸡蛋、咸鹅等等, 总重量120斤左右。从安徽出发当天,他黎明即起,先挑五六里路到汽车站,到合肥买火车票到上海北火车站,再经过2个小时的“冲刺”,才终于到家。

  1960年1月16日,由于表现积极,饶平如成为第一批被解除劳动教养的人员之一。送去的3000人,因痢疾、劳累,半年时就死掉了500多个。

  虽说恢复了“公民”身份,但由于当时的政策,饶平如只能继续“留队就业”,在安徽各地“治淮”工地推了十年车。1968年以后,他申请调至安徽六安汽车齿轮厂工作,1979年 ,汽车齿轮厂转为国营,饶平如以四级漆工的“国家正式工人”身份退休。直到这一年,他的户籍才能回上海。

  “我看巴金《随想录》的时候,萧珊总是问他,你的问题什么时候解决啊?他总说,快了,快了吧。美棠和我是一模一样啊。”一年一年下去,有时候一个大队长说可以回去了, 不到两三个月又没消息了,大队长也调走了。反反复复。只好等待着了。

  每年春节回家探亲,是饶平如最兴奋的时候。提前半个月他就开始准备,自己的工资30块钱,再借30块,购买在上海限购或者“不划算买”的稀缺物资挑回家,肩上压着重担,脚 下却恨不得飞起来。

  到家的当天晚上,岳母忙着蒸咸鹅,美棠和女儿小红炒瓜子、花生,儿子们大唱样板戏,平如也拿起了久违的口琴……“邻居老太太从房门前经过,说这一家人好热闹啊。”

  家中有前房后房两间隔着门窗,前房外连着阳台。平时,美棠和小女儿小红、老大希曾、老三乐曾挤在前房床上。美棠的母亲则和老二申曾、老四顺曾睡在后房。饶平如回来后, 前房的床上又多挤一个人,两个儿子仍窝在脚底下。可这样的时光,一家人总嫌太少。

  离家返安徽时,孩子们总争着要去送。一个清晨,饶平如去房间取大行李包,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仔细一看,包上绑着几个铃铛,用一根绳子系在小红的右脚上,他轻轻解 开系在行李包上的铃铛,望了眼女儿熟睡中的小脸。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这原是他初三国文中学过的,清代顾贞观《金缕曲》中的词句,如今亲身体会到了。

  2003年,平如和还在世的美棠随三子乐曾搬到闵行区的新式楼房里居住,老房子则租给了别人做仓库。回头望一望,他们一家在这里共生活了51年。

  如今,很多老邻居已经搬走,多是新的租客。遇见个旧识的,提起当年美棠带着五个孩子生活,孩子们饿着肚子去上学的往事,老邻居还忍不住抹起了眼睛。 

饶平如站在与妻子美棠的结婚合影前。“再也没有人叮嘱我不要乱吃东西了。”他说。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1973年·

  美棠写给平如

  “这几天上海没下雨,气候干燥,我喉咙不舒服,吃水果又太贵。这个月因肉要涨价,我将肉票全买光了,可不必买荤菜了……”

  饶平如刚去安徽的前十年,是家里最艰苦的时候。

  孩子们都还小,家里寅吃卯粮,美棠每天都为钱周转不过来发愁,绞尽脑汁,努力维持着。

  那时,国有集体单位的“工人”是最光荣的,工资有四五十块钱。美棠进了“里弄生产组”,做各处派来的杂活,一个月工资十几块,加上平如每月寄来的十余块,二十几块钱要 养活五个孩子和两个大人,捉襟见肘。

  家里定了新规矩,早饭是不吃的,孩子们一律饿着肚子去上学。中午放学,母亲已经抽空回来过,5个面团按照各人食量,用秤称好,大小个排队。每人拿了自己的“例份”,在火 炉上一起烤来吃。四子顺曾很顽皮,曾把自己的那块捏成了手枪,还炫耀地对着哥哥们“发射”,不料被人咬掉枪嘴,“虎口夺食”,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家务活也是分工协作的,早排好“值日表”,老二申曾身体最壮,不怕脏不怕累,负责倒垃圾。其他的扫地、洗碗、抹桌子,都很“自觉”。

  那时候小学只有上午四节课,下午做完作业,就到楼下小马路上玩“官兵捉强盗”、“我们都是木头人”。老二申曾常偷跑到黄浦江去游泳,里弄的阿姨在楼下“告状”,“毛美 棠,你家孩子又去黄浦江游泳了!”母亲拉过申曾,用指甲在他胳膊上轻轻一划,要是有印子,就是去了,要责骂一番。

  晚饭之后,饶家的五个孩子还要在母亲“监督”下复习一遍当天的功课。家里有张小方桌,写信、做功课吃饭,都靠它。五个孩子围着,点一盏小灯。母亲则躺在旁边的床上,一边看着他们,一边哼唱《花好月圆》、《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母亲也有“心情好”的时候。大哥希曾是知道一点家里的变故的,他小时候曾在城隍庙那边上过幼儿园,有过漂亮的书包和围兜。母亲心疼他。十岁生日时,母亲给他买了一只“ 鸽子”大小的鸡,其他几人“虎视眈眈”。母亲说,你们过十岁生日的时候也有!大家开始盼着,盼着盼着就忘了。

  一天,母亲拉住乐曾,说,今天是你十岁生日知不知道?乐曾摇摇头。母亲从怀里变出一个煮熟的鸡蛋,塞给他,乐曾一直飞奔到外滩,才小心翼翼剥开了蛋壳。

  楼下的门厅里常有孩子坐一排看小人书,乐曾他们伸长了脑袋在后面“借光”。母亲看到了,有时候也“赏”他们2分钱,欢呼雀跃地去借几本书回来传阅。

  收到父亲的来信,也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要几个人抢着读。父亲在那边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对我们说了什么话?

  孩子们睡觉以后,或者早上去上工之前,美棠就伏在那张小桌子上写信,有时候写得长,字迹工整,有时候写得少,潦草急躁。信里她汇报家里这几天又吃过什么,哪个孩子的咳 嗽好了些,钱是怎么借东补西的。又说你上次买的花生米还剩一半,可以留到过年吃。又说赤豆这类东西不用再买了,孩子们吃时废糖,而糖很贵。有时她也发几句牢骚,埋怨平 如有要紧的事情不来信,不要紧的却一封接一封来说……

  ·1979年·

  美棠写给平如

  “我有这样一个感觉,你没可能回来之前,我倒没什么,总想三年后总可回来的,但一知你可回来了,又决定回来了,又恨不得你马上就到。”

  1968年后,安徽六安齿轮厂到“治淮工程”工地招了一批人,觉得“推车子没前途”的饶平如也自告奋勇“应聘”,成为该厂的漆工兼“宣传”。

  这一年,大儿子希曾从上海金陵中学初中毕业,美棠迫切希望他能分到“工矿”,这样便能分担家庭重负。可学校“工宣队”硬要派希曾去崇明插队,还要家里接济。美棠怎么恳 求都没有用。

  这天深夜,女儿小红看到母亲跪在阳台,向“上天”祈祷。过了两天,奇迹果然发生了,校工宣队调走了,来了一拨新的人,美棠连忙赶去求情,希曾最终被分到上海无线电第十 二厂。

  里弄生产组每月给美棠家有9块钱补助。一天,里弄干部来核实饶平如最新的工资,以调整补助金额。饶平如信中说是34块,美棠如实告诉。结果这个“较真”的里弄干部到六安齿 轮厂核实后说是39块,拿着白纸黑字盖了“政府”公章的证明,晃到美棠面前:“你丈夫工资是多少?你自己看看。他要是老实,能给送去劳教吗?”

  这是美棠第一次真正发了大火,她写信给平如,委屈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瞒这5块钱呢?”后来才知道39元是转正后才有的,平如原不知。但里弄干部也不予理睬,仍将9块钱 补助削到了4块。

  孩子们大了,渐渐感到,邻里们表面称母亲“老师母”,对她很尊重,但实际上还有一点微妙的优越感。楼栋里另两户的丈夫也是“劳教”的,和母亲走得较近。不过从来没见过 他们家的男人,后来才知道,这两家早在当年就和丈夫“划清界限”,离婚了。

  饶平如在六安的后期,汽车齿轮厂转为国营,饶平如也成了一名正式“工人”。这时他已经五十多岁。多年的“单身”生活和天性中的“罗曼蒂克”,让他学会了“苦中作乐”, 发明了“六分钱菜票度过三天之行动计划”、“铅丝、车胎补鞋法”、“一袜多用法”(长袜穿破后剪去袜底缝合成中袜,再破底后再缝合成短袜)等各类“得意之作”。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饶平如曾在上海外教家里学了五年英文。在花凉亭水库推车的时候,他口袋里就一直揣着“英语会话”上摘下的字条。工友们笑话他饭都吃不饱还看洋文,“ 想入非非”。七十年代,孩子们大了,会挤出零钱,定期给他买《中国文学》、《人民之声》等英文刊物寄来。这些都是他的精神支柱。

  1976年,“四人帮”倒台。饶平如正在厂里画表格,广播里传出“邓小平复出”的消息。收紧的心一下子扩张开来,真正的“豁然开朗”。

  快了,快了。

  不久,美棠的来信里,出现了少有的议论国事的慷慨激昂:上海因是“四人帮”老巢所以特别忙,外滩大字报和漫画多得不得了,南京路也很多。“四人帮”的确太坏,这次真是 大快人心,看大字报揭露他们罪行,看得人都要吓一跳……解放军接管上海民兵,上海10万民兵今天在人民广场开会。紧接着就要抓生产了,我看你们的问题这次可能真正的解决 了……

  1979年,六安的厂里吹来“小道消息”:凡户口在上海的人,只要家庭成员同意接收,户口便可以迁回上海,但要写“保证”以后再不回来,放弃这里的退休和劳保待遇。假使回 到上海而未落实政策,找不到工作的话岂不是更窘迫?当时就有不少人斟酌之后选择留在了六安,后来在当地成家立业。

  一家人商量、纠结了一番,最终决定“碰碰运气”,让平如回家再说。

  1979年10月14日,美棠在最后的信中写道:“我不想再写信了。我有这样一个感觉,你没可能回来之前,我倒没什么,总想三年后总可回来的,但一知你可回来了,又决定回来了 ,又恨不得你马上就到。我想你这边也是一样。”

  二十年间,他们共写下了一千多封信。

  ·2010年·

  平如写在《我俩的故事》里,纪念美棠

  “脆弱的生命,随时可以消失,一切都可能转瞬即空,归于破灭,唯有死者的灵魂和生者的情感是永远的存在。”

  1979年,饶平如从六安汽车齿轮厂“自动离职”,于11月16日抵达上海家中,第二天便到黄浦区派出所报上了户口,心里顿时踏实。全家人郑重拍了一张合影。

  1980年12月19日,饶平如收到上海市公安局撤销劳动教养处分决定书,获得平反,回到原单位办理退休及退休后聘用手续,恢复原来的工资、级别。自1958年9月至此,离家已是22 年零2个月了。

  生活一下子进入了“天堂”。

  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三子的女儿舒舒也去上幼儿园了。平如和美棠享受了一段安宁幸福的时光。

  夏天的早晨,一起坐在小凳子上剥毛豆,两个人用江西话“叽叽咕咕”说不完。美棠去哪里,平如都“傻乎乎”跟着,不让她拎重的东西,笑着听她数落“什么都不会做”。

  家里养了一只叫“阿咪”的猫。美棠窝在沙发上午休,猫咪就睡在她腿上。也有“调皮”的时候,美棠躺在床上看书,平如拿着毛笔正想写点什么,孙女在一旁做功课,猫咪突然 从后房窗口纵身一跃,从美棠头顶飞过,飘然落在沙发上。三个人始则一惊,再则一呆,最后一起哈哈大笑。

  平如开始学丰子恺的漫画,在家里捕捉“好玩”的瞬间,画中的美棠戴着老花镜,一脸“凶相”指责他又写字又画画还玩猫咪,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难道你现在还想当画家? ”画中的平如,总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挠着头。

  但美棠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了。

  为了维持生计,早年在里弄生产组,美棠什么活都干,甚至在延安东路的上海自然博物馆工地背水泥。孩子们分配工作、插队、找对象,也都是她四处求人,亲自督促。多年以来 身心负累,已落下“肾亏”的病根。

  1992年,美棠肾病加重,饶平如推掉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顾妻子。他每天5点起床,给她梳头洗脸烧饭。甚至亲自帮她做“腹膜透析”:先将整个房间包括天花板擦洗洁净,然后用 福尔马林四周喷射,最后用紫外线灯管照射30分钟。每次前后所需时间两个多小时。

  美棠还是糊涂了,经常昏睡不醒,有时醒来,突然说一句话又睡着了。

  美棠要吃杏花楼的马蹄糕,86岁的饶平如晚上骑自行车出去买,几十分钟后回来,她又不要吃了。

  还有一次,美棠突然问了一句“我那件黑底红花的旗袍哪里去了?”孩子们都劝饶平如不要当真,他却想着要去给美棠做一件。果然不到一会儿她就忘了。

  在家中时,美棠把平如叫到身边,说“你不要乱吃东西啊,也不要骑脚踏车了”。又昏昏睡去。

  在医院时,美棠突然醒来,对身边的女儿说了一句,“你要好好照顾你爸爸啊。”

  2008年3月19日,美棠在上海市徐汇区中心医院肾内科逝世,在平如赶到时,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

  平如将美棠的骨灰放在房间里,将来要与自己的合葬。红木床还摆在房中,美棠常睡的那一边整整齐齐码满了书。这张床是他和美棠最早从旧货行92块钱买回的,那些年美棠变卖 家具和首饰,硬是留下了它。

  “相思始觉海非深。”美棠去世后,饶平如才真正理解白居易的这句诗。

  18本画册图集整理完后,他仍时常翻看,或独自拿放大镜读美棠的信。

  “脆弱的生命,随时可以消失,一切都可能转瞬即空,归于破灭,唯有死者的灵魂和生者的情感是永远的存在。”这是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书中所写,饶平如用毛笔写在画册 中,常常对人引用。

  家中儿孙都默默守护着饶平如的“痴情”,什么都由着他。“可能是受父母的影响,我们家的人都有一点精神上的追求,物质真的不是最重要的。”和饶平如生活在一起的三子乐 曾刚刚退休,每天开车接女儿上下班,女儿刚找了男朋友,对方家里只有不大的老房子。

  2008年和2010年,饶平如曾两次回到故乡南城和与美棠结婚时的江西大旅社故地重游。老房子只剩下一根柱子和半面墙。江西大旅社也只有门前的两根石柱如旧。

  2012年,整理完《我们的故事》,饶平如突然很想回到安徽,再看看几十年前自己劳教、工作过的地方。如今的太湖县,花凉亭水库已是碧波万顷。六安汽车齿轮厂这个由“劳教 犯”建起来的汽车厂也成为历史。

  但临行的前夜,饶平如做了那样一个梦,梦到美棠哭着叫他不要去。于是他没有去。

 

  
  (陈家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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