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赟教授在《联合早报》发表《被中国一再误读的新加坡》,感叹普通中国人误把新加坡人当中国人,知识界对新加坡的了解也是隔靴搔痒:如2010年蔡定剑的《新加坡模式不值得中国借鉴》、2011年杨恒均的《新加坡模式为什么难以为继?》、同年信力建的《李光耀和他的新加坡模式》,而最近吴敬琏又有《中国不能走新加坡威权主义》。
恕我直言,这些学者大多以过去的经验或传信为依据,而没有对新加坡现实政治的深入了解。新加坡模式是否适合中国姑且不谈,但认为新加坡是威权主义和一党制,则是巨大的误解。
凑巧的是,吴敬琏那篇《中国不能走新加坡威权主义》的文章在微博中被广为转发,我也曾凑热闹,并加了句评语质问:“中国什么时候走过新加坡模式?”在我看来,新加坡模式不是想走就可以走的,况且讲“不能走新加坡模式”的人,往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新加坡模式。
作为在美国教书的大陆人,我从来没有来过新加坡,对新加坡缺乏了解。新加坡是否是威权主义和一党制,我自然没有发言权。不过,我对大陆知识分子为什么对新加坡充满误解,也许能够提供一点自己的观察。
这学期我教一门“当代中国”,傅高义的《邓小平传》正好是教材。其中讲到1978年邓小平访问东南亚时和李光耀的交往。当时邓小平已经决定打越南,东南亚之旅的一个重要使命,是向这些国家说明越南的威胁,希望大家站在中国一边。但是,中国当时还奉行着毛泽东时代的外交路线,在全球推动共产主义革命,一直积极支持东南亚国家共产党游击队的活动,甚至高音喇叭还在边界那里不停地进行红色宣传。
此事最后还是李光耀向邓小平摊牌:你们不能一方面支持颠覆东南亚国家的活动,一方面又要求这些国家和你们做朋友。邓小平当即问:“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此事给李光耀印象深刻,难以置信一个大国的领袖能如此虚心果决、向自己这么一个小地方的政治领袖讨教。此行促使邓小平改变了既往对东南亚共产党的政策。与此同时,邓小平重申中国政府对当地华侨的态度:鼓励他们成为所在国公民,拒绝双重国籍,欢迎他们作为外商回乡参与建设。结果,刺激中国经济起飞的第一笔外资,就是来自于海外华人(包括港台)。
不过,此行让邓小平最开眼的,还是新加坡。早年邓小平赴法勤工俭学时路过新加坡,对于新加坡的落后印象深刻。而1978年摆在他眼前的新加坡,则完全是一个现代化的国家。邓小平因此对李光耀由衷敬佩,日后李光耀也成为中国的上宾。这种敬意是双向的。李光耀自称最佩服三位政治家:丘吉尔、戴高乐、邓小平。其中以邓小平为最。
从新加坡模式热到新加坡能提供什么模式
众所周知,中国的改革,是邓小平一手自上而下推动的。所谓知识分子的思想,潜移默化还是受邓小平的左右。就这样,中国一时间有了新加坡模式热。再具体而言,这种新加坡模式热有两个分支。一个是所谓“新权威主义”,一个是“新儒家”。所谓“新权威主义”,旨在探讨通过集权的方式推动市场经济改革的可能性。许多大陆知识分子认为新加坡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典范。“新儒家热”则主要是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在大陆一手推动的。
最初阶段的传播主要还是通过我对杜维明的系列长篇访谈。杜维明反复谈及自己在新加坡的工作。他的理论也非常简洁:韦伯说新教伦理刺激出资本主义精神,其实看看日本和东亚四小龙,儒家伦理同样具有新教伦理式的功效。由此,大陆知识分子有了一种想当然的印象:新加坡是以儒家伦理为根基的国家。
不管是在“新权威主义”思潮中也好,还是在“新儒家”中也好,中国人谈起新加坡,并非对新加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也全不愿费力对新加坡进行具体的了解。在中国几乎见不到对新加坡的任何研究。大家想的,还是中国自己的那些问题:能否通过集权推动改革?中国的儒家传统中有无现代化的因素?
如今,中国的发展进入一个新阶段。在缺乏政治改革条件下的经济改革,问题越来越多。新权威主义模式受到质疑。于是出现了纪赟教授列举的那一系列文章,似乎大家都在反新加坡模式。其实,这里的底牌全然不是新加坡。比如,当有人大呼“新加坡模式为什么难以为继”时,恐怕是因为他觉得中国模式有些过不下去了。至于新加坡在国家竞争力的排名中节节上升、最近连续四年位居世界前三,反倒似乎是个不相关的事实。
说这些,并非想为这些中国知识分子辩护,而是希望凸显他们的狭隘。中国人有着普遍的大国心态,在经济贫弱时还知道收敛,如今成为国内生产总值(GDP)的世界老二则信心爆棚,骨子里只把美国放在眼里,连日本都是“小日本”,哪里还有闲工夫关心新加坡这么一个“小城市”?
我曾提出中国的住房问题应该参考一下新加坡的组屋,立即被网上的口水淹没:新加坡那么个小地方,怎么可能为中国提供模式?其实看看世界史就知道,推动现代化的一些最基本的制度,大多是在佛罗伦萨、威尼斯、阿姆斯特丹这类“小地方”创生的。最后的崛起大国,无不从中受益。难道大英帝国的崛起,不是得益于阿姆斯特丹金融市场对伦敦乃至英国的财政改造吗?连在“光荣革命”中攫得英王王冠奥伦治亲王,都算是位荷兰人。
新加坡在1959年时人均GDP只有400美元,如今按购买力计算的人均GDP则达6万美元,比美国都高,而且社会稳定。中国是GDP的世界老二,新加坡是国家竞争力的世界老二。中国怎么可以不把新加坡放在眼里?
在我这个不了解新加坡的人眼里,新加坡给我的一个最大惶惑,恐怕集中在李光耀身上。许多中国人想当然地把李光耀视为中国人。殊不知,懂几国语言的李光耀,在1955年参加立法议会选举时还被对手攻击不会中文读写、没有能力代表华人选民。1978年与邓小平会面时,一来因为中文不够流利,二来要表明自己并非中国人,他只讲英语,通过翻译与邓小平沟通。
我在美国见过许多四五十岁的马来西亚华人,大家都讲很地道的中文,很守老派中国人的规矩,让我对南洋华人社会对传统文化的保护之精心暗暗吃惊。相比之下,相当于他们父辈的李光耀,至少早年的中文还是相当生疏的,想必他是个相当西化的人吧?如果看他的传记,他的成长期几乎完全被英语教育所塑造的,学养恐怕更多地来自英国普通法的传统。新加坡的许多成就,恐怕也是来自英国法治的传统。这些恰恰是中国人非常陌生的东西。连对新加坡倾心的邓小平,恐怕也没有碰到皮毛。
大国心态的危险,在于永远是以己度人,以自己的思想框架解读新东西。这样,新东西马上就变成了旧东西。所以,新加坡模式虽然在中国曾经热闹一时,却没有带动对新加坡的研究,也没有激发人们对这个以法治著称的城市国家的司法传统的兴趣。大家感兴趣的,还是“新权威主义”、“新儒家”,其实是在那里自言自语。这也难怪,当今中国知识界比起80年代来虽然享有巨大的资讯优势,但在思想上几乎没有任何进步。他们对外面世界的无知,并不仅仅限于新加坡。
作者是美国萨福克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