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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千帆:如何以共识促改革

2013-03-06 19:37:13来源:共识网思想者博客    作者:张千帆

   

  同舟共进:前一段时间,孙立平教授提出目前改革话语对整个社会已经没有号召力了,应该有政治话语的更新,他提出的是建立社会的公平正义为新的话语体系。应该说不是他一个人这么说了。你觉得改革共识是否已经没有了,改革话语也失效?

  张千帆:改革的话语体系也不能说已经失效,改革共识不能说没有,或者说还是有必要也有可能形成。事实上,在当今中国的政治语境,谈改革和谈社会的公平正义是在说一个事实的两个不同方面。改革实际上是一个过程,社会公平正义只能作为一个目标;一种活动既不能没有过程,也不能没有目标。目前对谈改革感到疲惫和麻木,主要是因为改革被既得利益者绑架。所以光说过程,改革本身的目标不明确,摸着石头过河,过到哪里?对岸是什么?你都不能给出回应的话,改革本身是无法回答的。我想,我们现在提社会公平正义是比较好的,可以回应改革的目标问题。但是问题就是目标怎么实现,既可以通过稳妥渐进的改革方式实现,也可以通过疾风暴雨的革命方式实现。对于社会而言,变革是越平稳越好,社会的主流是不愿意通过激进的方式。所以正常稳定的社会都选择改革方式。大家这些年对改革有所厌倦,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方式选择上,依然愿意通过这种方式而非更激进的方式来实现社会公平正义。

  同舟共进:也就是说改革话语中要有明确的目标,要有社会公平正义这种导向?

  张千帆:目标需要比较明确。如果说目标不明确,不正确,大家就会对改革厌倦,改革就会出问题,由此带来的政治风险是巨大的。我觉得之前的改革目标过于简单化,认识不是太全面,改革过多集中在经济改革方面。我们一直认为,政府工作的首要目的是要为人民谋幸福的生活。其实之前东方红就是这么唱的,人民的幸福是需要政府来给予的;没有政府人民,就得不到幸福。这种思维方式本身是与市场化逻辑是相背离的。人民的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不需要别人来确定我们是不是“幸福”,也不可能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很多时候,政府不管,人民可能更加幸福。但是我们近二十多年的改革基本上是沿着政府怎么“让人民幸福”的路数来的,由政府来促进经济发展,增进人民幸福。总体来看,以人民生活幸福为改革方向肯定不是一个正确的目标。相比较而言,社会公平正义才是一个更正确的目标,需要政府能够有所作为的目标。而如何让民众生活幸福方面,恰恰是需要政府有所不为的方面。政府为什么要不遗余力的去推动经济发展呢?靠市场、靠民众自己努力不是能发展很好吗?但是社会公平正义在市场秩序下是不能自动实现的,比如说收入的公平、基础教育投入等基本的公共品保障方面,政府需要发挥作用。这也说明,我们改革的方向目标要有所调整。

  同舟共进:很多人都在不同时候怀念改革初期,认为那时候改革更为充分一些,是不是当时改革更好的落实了社会公平正义?

  张千帆:在中国改革的历程中,社会公平正义一直都没有被当做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当然,执政党本身并不反对社会公平正义;本来社会主义基本理念就是公平正义,就是社会正义。但是这个理念并没有独立出来,一直以一种隐蔽的形式放在其他的改革内容之中。直到最近几年,才明确被官方重视。但是改革开放本身确实推动了社会公平正义,或者说是部分实现了公平正义。这并不是因为国家有意推动实现公平正义,相反是因为国家部分退出社会,让民众获得自己追求幸福的自由。通过这种方式,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公平正义。我们可以发现,不公可以有两个方面造成,一种是社会的自由竞争带来的不公或不平等;另一种方式就是政府不适当的介入,会加剧这种不公或者不平等。那么在改革初始阶段,政府这方面要比之前做的好,管的事情少了。相对来说,政府的权力收缩了。这个基础上,人民的自由扩大了,可以为自己创造幸福,实现更多的福利。原先什么事情都要靠政府,现在自己有了一定的活动空间。所以至少表面上,整个社会是更加繁荣了。用经济学的话语来讲,就是达到了帕累托的优化状态,基本上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所改善。当然,具体的改善程度是不一样的。虽然政府并没有直接改善社会公平,但是至少因为人民有一定的自由度,部分改良因政府管制造成的社会不公。但是近些年来,政府对社会事务的介入加强了,这就势必会给人们造成不公的感觉。

  其实不论有没有市场经济,人类行为都是按照竞争模式来的,与市场模式有很强的同质性。人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理性人,都要为自己谋利。政府无论是干预还是不干预,组成政府的人都是理性人。在没有制度保证的条件下,政府干预首先会为自己的利益考虑。一旦政府开始干预社会的时候,与民争利实际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政府必然是利益的一方。我们从九十年代的重大改革,比如分税制导致的“土地财政”和大规模土地征收,以“发展”的名义建立的各种工业园区、城市拆迁和改造。这个过程给政府乃至官员个人带来了巨大的好处,政府掌握的财富积累非常快,同时造就大量贪腐官员。这些财富最终是来自于社会。如果政府不拿走,那么这部分财富依然是社会的,可以在人民内部得到一次分配。但是通过这样一个政府干预的过程,它们被政府拿走,其中相当部分又被官员贪腐掉。这种情况下,肯定会造成新的社会不公,民众不满增加。

  同舟共进:那么我们应该怎么来看社会公平正义这样的观念,社会对公平正义能否有较为明确一致的认识?

  张千帆:公平正义是实体目标,具体的比如收入更加公平、贫富差距缩小、商业机会平等、上学机会平等、考公务员机会的平等……这些都是公平正义的题中之义。这些具体目标的实现是比较重要的。但是泛泛谈论公平正义收效不大,关键是为什么中国社会缺乏公平正义?很大程度上,这是我们的制度造成的。我们的集权制度损害了公平正义,制度本身是否符合公平正义标准,民众也是表示怀疑的。所以与其说我们瞄准一些抽象的公平正义问题,不如集中力量在具体的制度改良上。我们看一般的改革意见,也都是集中在制度改革上,这也是一种改革共识。当然实现了这些改革意见,能否达到完美的公平正义目标,这是需要再探讨的。但是具体到中国当下的政治环境中,如果能做出这些改革,必然会极大促进社会的公平正义。这是毫无疑问的。中国目前的社会不公,归根到底还是公权力不受制约造成的。政治和经济是无法割裂的。比如财产看上去是一个经济学概念,其实就是个法律概念,必须要有法律的定义,得到法律的保护,否则就不能有其社会意义。但是法律作为公器,还是掌控在政府手中。如果它不能很合适的界定财产权,不能很有效的保护财产,甚至自己主动侵犯私有产权,财产实际上得不到保障。所以如果希望实现很好的公平正义,必须要有能有效促进这种公平正义的制度安排,主要包括民主、分权、权力制约和监督机制。

  同舟共进:有哪些具体的制度改进可以部分实现公平正义?

  张千帆:需要改进的具体制度其实非常多,比如农村征地问题很严重。农村征地问题怎么出来的呢?首先就是我们的土地制度产生的一个结果,也是现行央地权力划分的结果。地方有政绩压力,地方GDP数字在账面上能过得去。加上目前的分税制,本身就是中央集权的制度产物,说是中央给地方分权,实际上中央财政占了大头。地方财政收入不够,就刺激地方政府自己去扩大收入。这是目前土地财政的根源。如果说我们可以重构这种权力结构,真正实现宪法上的自下而上的治理模式,中央政府实际没有权力给地方规定具体的政绩标准,地方没有政绩压力,也有足够的财政资源,本来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征地问题。地方官员的政绩不应该由上级评定,应该由当地的居民来衡量,这其实是现代民主政治的基本常识。地方搞得好不好,上级官员肯定不会比生活在当地的居民更清楚。如果地方官员对当地居民负责,而不是对上级负责,通过选举建立这种政治责任关系,撤掉集权体制自上而下的压力,建立自下而上的选举机制,地方政府的行为就必须要有所收敛,就不敢随便侵犯老百姓的利益并为自己创造大量寻租与腐败。前面说了,土地显然是个财产权问题,但是在中国的政治现实环境下,它首先是一个政治决策问题。所有的政策合理与否,判断者是谁?判断者应该是承担这些政策后果的普通老百姓或纳税人,而不是不了解情况的上级领导。既然我们是判断者,我们就应该有权利通过选举对决策者施加压力。

  同舟共进: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知识界对社会思想观念的形成有很大的作用,认识也较为统一。但是目前知识界的分歧是越来越大了。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弥合调整知识界这种分歧?

  张千帆:最早开始的改革,知识界对于我们改革观念的形成,特别是独立于官方的话语体系形成有很大的作用。可以说,最早的改革词汇是掌控在官方和知识界手中的。那么现在这套话语的魅力在消退,知识界本身也对这套话语本身有了重大的分歧。要想重新讲清楚什么是公平正义?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改革?怎么形成共识?这首先要自由讨论。当然,自由讨论的结果可能是众说纷纭,出现各种不同意见,但是这并不可怕。我们在社会意识形态上的混乱,在很大程度上是言论不够开放造成。从以往历史到今天的很多事情,对历史人物、政治人物的评价都被加上了很多限制。导致大多数民众对信息的接触严重失衡,因为许多真实信息的出版受到管控。不管是从网络还是从其他的媒介,信息真实程度都很有限。当然,网络好一点,现在信息发布量算是比较大的,言论也比较开放自由,但是仍然受到限制。在这种情况下,许多根本问题得不到充分讨论,也就不可能产生定论。我们不可能做到社会形成单一共识,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支持某几条主张。但是如果允许自由广泛的讨论,让人民广泛接触信息,包括过去的历史信息、当前的政治信息,让人民有一个理性的思辨训练过程,那么我相信大多数人能够做出相对理性的判断。经过这样的过程,认识上的差距会小很多,共识将普遍增加。高度一致是做不到的,但是形成某种互相认同的底线原则是可以做到的。
 
  同舟共进:前一段时间,芝加哥大学赵鼎新教授指出现代国家的政治合法性的建立,必须是程序合法性结合意识形态合法性和绩效合法性,才能实现政治上转型。他指出中国当前政治过于依赖绩效合法性,而程序合法性和意识形态合法性建设不足。那么你觉得三者之间应该如何处理?

  张千帆:程序合法性、绩效合法性、意识形态合法性是现代政治合法性的三个维度,所有的政府都面临建立三个合法性挑战。我觉得当今中国确立程序合法性是首要的工作,程序合法性的内涵就是制度合法性,这也是一般国家建设中最为重要的工作。对中国而言,制度问题可以说是所有社会问题的总根源,包括所谓绩效方面的问题。“绩效”本身如何定义?政府工作到底好不好,由谁评价?这本身就是个制度问题。比如北京市的经济增长应该非常快,但是北京空气质量怎么样?这方面政府绩效怎么考察?前几年中国还有绿色GDP的概念,提了几年就无声无息了,为什么?不一定是绿色GDP不够科学,不合理,这些都是可以发展完善的。还是因为政府觉得这种评价标准对自己不利,不愿意作为标准来衡量自己的绩效。我个人以为三种合法性之中,程序合法性至为重要。人生活在社会之中,自然有各种生活需求。所以说,当国家的经济、社会生活没有理顺的话,是会产生很多问题。但是中国目前这些经济、社会问题的出现不是因为政府绩效不好,而是因为公权力的行使与评价根本不受制度约束,这是造成社会实体问题的根源。意识形态的合法性涵盖意义是很宽的,对社会公平正义的追求也是意识形态的一个方面。人的思想观念对于指导人的行为确实发挥很大的作用,但是如果不在在制度上建设改进,仅仅设计出各种意识形态,实际作用是不大的。而且不断设计出新的意识形态,昨天一套,今天一套,明天换个领导又是新的一套,人民也会厌倦。

  同舟共进:当前也有意见指出,所谓左右共识是很难达成的,而且并不是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达成上下共识,政府和民众之间的共识,你觉得这种上下共识是否比左右共识更容易形成?

  张千帆:上下共识确实很重要,但我觉得当下中国上下共识是很难形成的。左右分歧很大,但是要说左右共识倒不是说没有。我个人觉得中国的左右划分和通常意义上的左右划分是不一样的。中国概念的“左派”是指国家主义、保守主义,而非真正关注社会底层。右派也有很多流派,不仅有原教旨自由放任主义,而且不少右派实际上在其他的国家是左派。譬如主张公平正义在国外是左派,在国内往往成了“右派”。你的价值观念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而是你在对话中讲不讲逻辑,能不能形成对话沟通的逻辑,简单说就是讲不讲理,这个很重要。不讲理就没法形成共识,而中国的极左恰恰不讲理,所以没法形成共识。中国目前的各种观念派别是很多的,而且思想开放自由程度也是比较高的。所以你要讲左右共识,那肯定是有的。更可能的是极左和极右之间没有共识,他们和社会大多数也不会有共识!大多数是一般政治生活中的正常生态。极端思想影响力有限,影响的人群也有限。大多数人虽然观念上各有倾向,但是对基本问题会有稳定共识。所以当前中国这种状况也许不那么可怕,当然也难说,经历某个突发事件,极端的声音在意识形态扭曲的情况下占据主流,造成危险后果显然也并非不可能。但是社会常态下,还是应该重视沉默的中间派的意见,体现他们的诉求和声音,让执政者体会到民间社会的压力。

  要和政府产生共识是很难的,因为这实际上就是一种道德说教,通过道德说教说服他放弃自己的切身利益,谈何容易!政府有自己的利益,组成政府的人也有自己的考虑和打算,你告诉它应该如何如何,实际上没有任何渠道或杠杆可以向其施加压力,政府是不会理睬你的。当然,我们也会考虑政府本身的意见分歧,但是政府作为一个整体,维持现体制一定会被当做首要的目标。这是执政者必然的理性选择。即便最高领导希望要做出某些变化,也绝不可能依托政府内部就此达成共识,一定是要有外部的社会力量对其做出某种支持。在民主政治较为成熟的国家,通常情况下有政治选举、社会运动传递这种社会压力。我们通常说民主政治是政府和社会的一种博弈方式,社会共识决定了政府共识;官员之间的勾心斗角是免不了的,但是这改变不了国家大政方针。中国目前还缺少这种渠道,我们还找不到那种具体的方式可以将这种压力输入到政府内部,对政府内部的博弈产生影响。如果民众影响政府的能力有限,那么更多政治博弈就只能是政府内部的博弈,而这种博弈的结果一般是恶性的。宫廷斗争不会有好结果,这是政治规律,古今中外皆然。光绪时代的戊戌变法就是最早的例子。为什么会如此?就是因为代表公共利益的社会力量没有能发声,不能对政治博弈产生影响。今后怎么达成上下共识?一定是社会压力输入到政治博弈之中,使得执政者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接受社会共识。如果仅仅是一厢情愿的说教,或者是政府低姿态的来查询民情,寻找共识,一定是做不到的。

  同舟共进:美国哲学家罗尔斯提出交叠共识概念,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提出了公共领域交往理性概念,都指出了社会共识的建立和实现社会公平正义的之间的密切关系。那么中国改革三十多年以来,是否有罗尔斯意义上交叠共识的存在呢?

  张千帆:中国改革三十年来,社会资本(socialcapital)有一定积累,对于一些基本的是非还是有交叠共识的。罗尔斯意义上的交叠共识是一种社会共识,而不是上下共识,也不是政府内部的共识。他的理论建立在民主政体基础上,政府内部的共识完全取决于其这个社会的大共识,必须要和这个大共识吻合,否则这个政府根本不可能存在,即使成立了也会很快垮台。可以想象,中国今后也应该如是,先有社会共识,然后要将这种共识充分体现出来。对于当前中国而言,这种共识应该说是潜在存在的,但是缺乏表达,这是麻烦所在。我们可能对什么是民主政治还没有形成共识,但是也有一些其他的共识。比如言论自由,无论是左右都有这种需求,都很看重自己的表达。对于司法独立也有一定的共识,都要求保证司法公正、实现司法独立。对于深化经济改革的共识,这些可能有意见分歧,但是大的方向大家恐怕都还一致。这些问题如果能拿出来真正的讨论,然后来投票,比如我们是否应该把基层人大选举搞的好一些,会有多少反对意见?我想至多是有些人会怀疑我们能不能做到,但是不会反对这个目标本身。类似这样的共识,我相信还有不少,只是我们没有明确的表达出来,更谈不上有益的讨论和争议。

[NextPage]  我想未来中国社会更多的任务就是把这些共识挑明了,让其浮出水面。让大家都明确这些共识,并且用它来判断我们未来改革的走向。社会要有自己相对独立的判断,这个非常重要!中国在这方面历来都是脆弱的,社会没有自己的独立判断,人云亦云,跟风现象严重。比如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最近突然走红,为什么过去没有走红?不就是因为某个中央领导推荐大家阅读吗?包括我们的知识界,独立性也很有限,我看很多人没有仔细读这本书,甚至至多读了一个标题或内容提要,就发表评论,说中国以后会不会革命,这其实与托克维尔本人讲的风马牛不相及。这一点一定要有所改变,社会要有独立判断,不能被领导牵着鼻子走。社会自己要形成一套共识,并用这套共识来评价政府的行为和领导人的言行。这样的话,中国政治生活才会比较健康。

  同舟共进:你提到的这个现象很有趣,我们也发现十八大之后,官方越来越多的使用更为通俗易懂的话语来更替之前的官样话语,也有意识向社会喊话,像王岐山荐书,习近平还提到了要把权力关在笼子里。这是否是对民间呼声的一个回应呢?

  张千帆:毛泽东时代,话语体系是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中,甚至就在毛泽东个人手中,没有什么和民众对话。随着他个人生命的终结,话语的活力也随之终结。邓小平就无法达到毛泽东这样的权威,他是做了一定的对话和沟通,但是这种对话集中在政府精英内部,至少还是有一定的号召力。在此之后,官方话语体系确实越来越僵化,越来越刻板,也越来越没人在乎。我们看到这次权力移交,执政党的新一代领导,他们讲话更加直白,更加贴近民众,这是个好的取向。在互联网时代,大家不可能主动去学政府那套术语;如果要学,通常也是在恶搞的时候。政府能够开始抛弃旧的话语体系,用民众的话语,比如“把权利关进笼子里”,这确实是想做出一种上下的沟通,这是一个好的变化。但是我们的社会目前还远远没有做到自立,领导人的一两句话就能引起社会的热烈反应。这表明我们社会和政府之间的关系依然是严重不对称的。当然,政府是可以表达意见的,也可以向社会推荐书,《旧制度与大革命》确实很好,很值得读。但是问题在于政府体现了对社会意见强大的塑造能力,社会跟风的习气没有根本改变。近年来走红的施密特的书也是一样,就是因为个别名人引介,就在青年学者学生中走红。其实他的东西对于国家建构可以说一文不值,甚至有负面价值。我看很多人根本没有读他的书,可能只读了内容摘要或别人的评论,就开始人云亦云,说如何如何“精辟”。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就是因为社会声音缺乏独立。自古以来,中国就有齐王好紫、举国皆紫衣的风气。这就是社会缺乏基本独立判断的表现。

  同舟共进:一个成熟的社会往往是因为有一个成熟的精英群体,那么中国当前是否应该着力塑造这样个一个精英群体?

  张千帆:社会成熟确实能带来政治成熟,社会成熟也要求有成熟的精英阶层。但是我认为这个精英阶层是无法人为塑造的。任何社会都需要有精英,左有左的精英,右有右的精英,穷人有穷人的精英,富人有富人的精英。有钱就未必是精英,必须要有一定的政治能力。我觉得中国社会近一二十年的发展,在这方面还是比较健康的。虽然目前的情况,还未必能让人满意,有很多精英未必是精英,更多的是一种作秀。我想只要能推动言论自由,相信通过自由交流的过程自然会出现一批货真价实的精英。我不相信精英阶层能够人为的塑造,扶植某些人或阶层,让他们来做社会精英,你来做社会表率、榜样,这注定是不可能的。

  同舟共进:你说指的这种草根精英是个怎么样的概念?

  张千帆:草根阶层有草根阶层的组织者、代言人。丐帮还有自己的首领呢。他们经济上不一定很富裕,但是他们有能力、有魅力、有号召力,能比较有效的表达草根的诉求。精英当然也可能是某个阶层比较认同的榜样,比如富人有为富不仁的,但是也可能有慈善家。他们当中有不同的人格类型。其中肯定有正面的榜样。中国传统强调人性善,这个善其实可以理解为善对于每个人的天然感召力。所以这种东西是无需政府的正面导向,社会自然就形成的。

  同舟共进:除了成熟的精英群体,“忠诚的反对党”也是一个重要的政治成熟的标志,那么对于当前中国而言,应该怎么来看待反对的声音?

  张千帆:出现忠诚的反对党是民主政治成熟的标志,目前在中国政治生态还看不到。但是中国社会上的还是有各种各样的反对声音,也不少见,很多声音都很尖锐,甚至尖锐得有点可怕。对于执政党而言,应该理性对待,应该让社会有更多的自我组织、自我代表、自我保护。一般来说,精英通常要比大众更加温和。他们在整合社会诉求的过程中,会主动的排除极端的声音。这样,代表不同利益的精英之间比较容易达成妥协和共识。这样的话,这个社会的中间力量就比较强了。如果一个社会没有中间力量代表的普遍共识,类似一战之后的德国,左派希望通过民主选举上台,建立社会主义共和国,右派则希望恢复往日的帝国荣耀。双方意见水火不容,相持不下,但是在搞掉魏玛共和制度这个目标上却非常一致。最后导致政府非常短命,不停更迭。民众对左右两派都失望了,这就给纳粹上台提供了机会。一个没有共识的社会是十分脆弱和危险的,所以中国社会温和理性的力量一定要站出来表达自己。

  同舟共进:比较英美等政治发达的国家,他们是怎么处理这一问题的呢?

  张千帆:美国起点比较高,一开始就是民主政治,多党制在建国三四十年后很快形成了。英国是从专制王权演化过来的,逐步走向民主政治。虽然英国较早开始是建立比较好的法治,但是没有民主政治。英国社会的好处是比较自由,王权和贵族之间纷争不断,通过战争调整利益和权力关系。和欧陆国家相比,英国的优势是没有那么多政治禁忌,有太多的权力者。英国政治比较讲求实际,禁区不多,不可更改的最高原则比较少。国王与贵族矛盾集中在税收上,谈不拢大臣也可以反叛国王,没有什么了不得。《大宪章》就是这样产生的。这种斗争、谈判、妥协的过程在英国历史上多次上演,通过力量与力量之间相对自由的不断较量,最后走向较为成熟的民主政治。中国的情况是政治禁忌太多,禁区太多,许多问题不能直接拿出来谈,总是怕乱,这样就只有维持一个中央集权结构。今天可能好一些了,政治禁忌少一些,管制少一些,但是基本结构没有改变。

  同舟共进:是否说禁忌太多,妨害政治成熟?

  张千帆:禁忌太多了就没有自由,没有自由的社会注定是一个幼稚和极端的社会。一个社会必须要有一定的自由,大家可以自由自由的说话,自由择业,自由获取机会,自由的追求幸福。这样的国家一般来说活力会多一点,政治秩序的韧性也会强一点,比较容易达成共识。当一个国家禁忌太多,人们自由交流的少,很容易就会产生各种奇形怪状的思维。我自己教书和与社会接触的过程中,常常就有这样的发现,很多人都有不靠谱的惊世之语,甚至以为离谱就是深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就是禁忌太多,禁区就是产生怪诞思想的源头。成熟的常识是在自由交流过程中产生的。

  同舟共济:近代以来中国确实有这种情况,突然某个西方思想家的东西就莫名的流行起来。遭遇到近代冲击的中国很容易就接受了这种思想。

  张千帆:其实很多思想家或者学者在中国的流行都是比较怪异的,突然一下子风潮就起来,就和中国人经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成名一样。比如说施米特,我相信很少有人认真读过研究过他的思想,仅仅因为名人说他如何如何,这就是真理了。其实托克维尔的那本书也是如此。社会确实需要一些基本的通说通论,但是这种东西怎么形成?肯定不能依赖于中央领导的提倡。必须要有自由的讨论。讨论不一定会有通说,一定会有众说纷纭。左派不能说服右派,右派不能说服左派。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没有众说纷纭,也就不可能产生共识。比如美国虽然也有各种怪诞的言论甚至行为,但是美国民众自有其普遍接受的价值观念。共和党和民主党分歧很多,竞选的时候打得不可开交,但是也都是在基本制度共识的平台上的展开的。这就不同于魏玛共和时代的德国,两派没有共同语言。如果分歧是政治意见上的分歧,不是制度的分析,那其实并不危险。美国两党在政治上分歧大的很,但是在制度上、在基本道德判断上是有很大共识的。这种共识又是基于社会中间共识基础上。如果政治禁忌太多,不能讨论,意见很难表达,共识就很难形成,或者只能处于蒙昧状态。

  同舟共济: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看待知识界的思想变化,特别是学术研究和社会认知之间的关系,社会怎么样才能有自己理性认识去做判断?又怎么来培养呢?

  张千帆:其实美国研究施米特比中国要多,但是纯粹的学术研究。其实他们影响也就仅限于学术界,对社会不会有什么影响。我们的学术研究本身不扎实,社会普及则很容易庸俗化。中国过去一百多年受西方现代思想冲击,某一流派的启蒙思想在影响了知识分子之后,通过知识分子向农工大众传播。其实他们对这种思想并没有什么概念,就是盲目跟着知识精英喊口号而已。这样确实容易造成某种思想突然流行起来,甚至形成一套意识形态。

  其实大众更多的应该关注社会现实问题,应该有实践理性来做独立判断。我们每个人讨论这些宏大理论的时候,可谓天马行空,各种不靠谱的想法就会产生。但是如果以实践理性来度量,比如我们今天吃什么,吃的东西里有没有各种毒素?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北京的空气如此糟糕,是什么原因?应该怎么办?一旦我们接触这些社会实践问题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每个人的判断都是靠谱的,共识比较容易就达成了。这时候再考虑施米特之类的思想和学说能起什么作用,就比较切中实际了。

  同舟共进:我们是否可以说中国经历了百年的现代冲击,实际上中国社会已经有了独立的实践理性的发展,能够建立自己对社会发展的判断体系,未来中国能够从中得益呢?

  张千帆:经过这些年的启蒙思想冲击,又有新的信息技术的发展,特别是互联网的发展,总的趋向来说,中国实践理性的发展是健康的。民众更多还是关心油盐酱醋或花边新闻等娱乐性的东西,对于宏大的政治理念的兴趣已经不再了。我觉得中国在未来思维方面的唯一危险就是极端的国家主义。随着地缘政治的变化,以及中国政府处理这些问题的复杂心态和取舍不当,是有可能造成某种极端思想再次占据社会主流。一般的政治问题不太会对这种社会实践理性的发展有什么重大影响。虽然社会的独立性还不够,但是大家都基本开始参与到这个过程之中。这是我们的一种社会资本,对未来中国还是会有所裨益的。当然“资本”可以发挥好的作用,也可能发挥不好的作用,但是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还不至于发挥什么坏的作用。

  (陈家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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