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是作家陈彦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也是陈彦包括剧作、小说在内的所有作品中最杰出、最成功的一部,同时也是发挥陈彦作为剧作家和戏曲院团领导的资源优势最充分的一部。与之前的作品相比,从《主角》开始,陈彦的主体意识审美视角进入到了更高的一个层次,这个层次就是:文化反思。从其最具代表性的剧作,由《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和《西京故事》组成的《西京三部曲》,以及前两部长篇小说《西京故事》和《装台》来看,陈彦的主体意识和审美视角基本上是在社会人生的层面上。他长期被批评界视为书写底层人生、富有悲悯情怀和生活理想的一位作家和剧作家,其所表达的也都是对普通人、平凡事、寻常问题的悲悯、感怀和批判。
而《主角》不同了。在这部70多万字的鸿篇巨制中,陈彦以对自己谙熟的古老剧种秦腔,以及几代秦腔演员的生存轨迹的书写,刻画出了20世纪后半叶以来,中国传统文化发展的历史逻辑和时代际遇,并由此使《主角》成为继陈忠实书写20世纪前半叶中国传统文化发展的历史逻辑和时代际遇的《白鹿原》之后,又一部地地道道的、高品格的文化小说。
在当今中国尚存的活态文化中,最能够代表中国传统的,莫过于戏曲。陈彦曾经供职陕西戏曲研究院,在那里从编剧、团长到院长,走过来几十个春秋,对秦腔的一字一腔、一招一式,对秦腔演员的酸甜苦辣、爱恨情仇、兴衰沉浮可谓了然于心。于是,秦腔自然成了陈彦观照并反思中国传统文化发展的历史逻辑与时代际遇的得力支点。
《主角》写的是忆秦娥从山里的放羊娃到省城的“秦腔皇后”,再到回归山里的曲折经历,与忠、孝、仁、义四老以及崔八娃、胡三元、胡彩香、楚嘉禾、宋雨等几代秦腔人的命运沉浮。而其所指,则是以秦腔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从“文化大革命”到改革开放,从西洋文化的侵袭到市场经济的冲击,再到全球化登陆的中国近半个世纪的现代化进程中,一波三折的历史逻辑和时代际遇。与其说陈彦用这部作品同时唱响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绝唱和挽歌,不如说这部作品寄寓了陈彦,乃至所有富有中国情怀的人们,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未来发展的关切、忧思和期望。
如此宏大的主题,在小说中被微观地嵌入到主角从易招弟、易青娥、忆秦娥、秦腔皇后等不同称谓的更替中,嵌入到胡三元打鼓的绝技、暴烈的个性和跌宕的命运之中,嵌入到忠、孝、仁、义四老由红变黑、由黑变红、由生到死的明灭闪烁和楚嘉禾阴暗心理的阴晴圆缺之中。
小说对秦腔从唱腔到表演的精彩技艺,从演员的投入到观众的痴迷,从台上的精美绝伦到台下的勾心斗角,等等一系列精微细密的书写,不仅呈现出陈彦对秦腔这一最典型的传统文化的烂熟于心,而且处处寄寓着陈彦对整个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痴爱和惋惜、关切和忧思、渴望和希冀。
作为一部小说,《主角》对文化主题的书写,是依托在对人性深度的探测与表现之中的。人性,本来就是作为人学的文学永恒不变的书写领域。《主角》之前的陈彦作品,在对族群、阶层意义上的人生的自觉观照中,已经深入到了对人性的拷问和反思的层面。而在《主角》中,这种对人性的拷问、反思和表现已经成为陈彦的一种自觉的主体意识。或许,这是陈彦在《主角》中突破自己的第二个重要层面。我们对《主角》作进一步的探析便会发现,文化与人性正是陈彦讲述人物命运的两个极端的维度,并由此构成了人物生成的一个重要的张力场。《主角》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是在文化与人性的二律悖反中颠沛浮沉着。这些人物对戏和演戏规则(文化)的痴迷,与对私欲(人性)的维护构成了他们性格和行为的两极。其中不同的人在由这两极构成的序列中处于不同的位次和程度,并由此形成千差万别的个性特征。忆秦娥和楚嘉禾处于这两极的两个极端。忆秦娥更多地痴迷于戏,而疏于维护自己的私欲(即所谓“傻气”),因此在舞台上精彩绝伦、大红大紫,而在生活中却一塌糊涂,先后两任丈夫一残一死,一个恋人因为她彻底沦落,唯一的儿子,是个傻子,而且坠楼身亡。与忆秦娥类似的人物还有四老、崔八娃、封潇潇和石怀玉等等。这些人物在作品中构成了一个程度不等的序列;而楚嘉禾则更多地在维护自己的私欲(自私、嫉妒与享乐),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使尽阴招,也因此赢得世俗的“幸福”,却在舞台竞争中始终处于忆秦娥的下风。此类人物在小说中也构成了一个程度不等的序列:周玉枝、忆秦娥的母亲、廖耀辉、郝大锤、封导的老婆等等。最有趣的人物序列是胡三元、胡彩香、刘红兵这组“问题人”,文化与人性的两极在他们的身上可以说是短兵相接。趋于文化的一极对他们来说是共同的,那就是对戏的痴迷,而趋于人性的一极则各有不同,有欲望,有虚荣,有与生俱来的自私、嫉妒、暴躁等等。这两种极端相反的心理倾向,往往会同时抵达他们的感知和言行之中,于是便构成了这组人物性格和命运的剧烈起伏与震荡,也构成了作为文学形象的光彩部分。
《主角》精神内涵的丰富性和深刻性,来源于这种文化与人性不同程度的冲突,沿着时代发展潮流的不断变幻、沉浮和重新排列组合。小说中各色人等在随着时代的翻云覆雨改变着自己的颜色。忠孝仁义四老本是梨园行里的同门弟子,在秦腔表演中个个身怀绝技,曾在舞台上红极一时,而在“文革”中顷刻变黑,个个沦为剧团的杂役。改革开放开始后,旧戏开始复兴,他们又重出江湖,不仅亲自登台演出,而且将自己的绝技私传给烧火丫头易青娥,使其一步步走红。而当商业和时尚大潮袭来时,他们再一次被挤出舞台,又一个个退出江湖,直至消隐。其实,《主角》中所有的人物,都是这样随着时代的浪潮,变幻着他们生命中文化与人性冲突的方式和节奏,他们的性格和命运也就随着时代浪潮的奔涌起伏着、沉浮着,向前流去。
可以说,整部《主角》就是一部由文化、人性和时代三种旋律构成的交响。这部时而悠扬、时而雄浑的大气磅礴的交响,奏响的正是新时代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走向全面复兴的历史回声。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