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岁的知名油画家、原中央美院教授罗尔纯先生于10月30日逝世。中国美院教授曹立伟连夜撰文以作忆念。“罗老师让我想到法国的柯罗,那位死后也期望在天堂里有绘画的人。现在想来,罗老师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甘边缘,耐寂寞,是他的弱弱地顽强地坚持自己的存在,以飨享绘画给他带来的无上的喜悦和快乐。”
10月31日,在微信的朋友圈里惊闻罗老师去世了。开始并不太相信,以为是误传,后来同样的消息频频出现,消息的来源也有所不同起来,就不得不接受这个噩耗了。人固有一死,但死于如此惨烈的意外,我只能惊愕无语,我想到他腿的残疾,想到大火起时他的无助,等等,虽有一些问题可以事后追问,但都晚了,没有用了,我感到造化的无常和某种深深的恶意。
罗尔纯老师是中央美术学院第三工作室的老师。我1978年入学,1980年第一次见到他。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走路跛脚,而且蛮明显的。衣着却是一身灰色青年装,直领,没有口袋盖的那种款,头戴有帽檐的干部帽。他当时也就五十出头吧,但显老。瘦削,皮肤尤其干燥,好像整个人严重缺水似的。说话声也干巴,以至于你感到他这样说下去,嗓门会很快充血冒烟,然而他的话却很少,即便说两句,也很谨慎,显得十分胆小,但他的眼神是明亮的,在那里似乎能看到他想说的一些话。那时我便感到,他这样的处处小心防范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必事出有因,但说来惭愧,我至今也不知道更没有主动问过他的过去是怎样的。
后来我毕业留校任教,和他多了些往来,逐渐发现他的话少,完全不是他没话说,没观点和没主见,只是久处特殊的生态环境而养就的防范习惯而已。有趣的是,即便谈教学谈画,说完之后,他也常常会加上一句“不要对人说啊”。然后,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甚至脸色涨红,好像在说原谅我啊,原谅我啊,我这样胆小,也是没办法的。记得有一次说到美院附近某餐馆里的某菜肴,他说很好吃的,就是有点贵,说完后竟也不忘补充道“不要对别人说啊”。如今想来,他像个仅求自保,绝无奢望,更无任何攻击欲望的弱小生命。
他完全没有一点点教授的架子,几乎是个无声的存在。我甚至认为他是有点怕见生人的。他的残疾给他带来格外的不便,这是我们常人无法想象的。那时我们的教室在U字楼的二楼,他住的地方也是在二楼,我看到过他上楼的不易。他的上身挺得笔直,有残疾的腿与那条健康的腿轮流交替,左右些微摆动,如此重复,上得一节节台阶,然后再一跛一跛地走到教室去。
第三工作室成立于1980年。当时工作室的主持是詹建俊老师、朱乃正老师、毛凤德老师和任至玉老师。罗老师应是这一年调来美院的吧。在这之前,听说他在一家出版社工作。1980年代的校园,学生思想活跃,各路艺术流派通过各类讲座纷纷潜入校园,当时的电教室,也就是各类讲座举办的地点,常常人群爆满,其中也有不少校园外的小年轻或其他“闲杂人员”挤在里面,一时有点“革命”的氛围。电影院上映外国电影了,不少学生就旷课去看,我也溜出去看过一次澳大利亚的《悬崖下的野餐》,回来时,被守在学校大门口的校党委书记在手中的小本上一一记下,严肃处理。但后来也没发生什么。学生宿舍有关艺术的彻夜激辩时有发生,教室里学生的作业也早就不安分了。忽有“出格”的画冒出来,便迅速传开,大家跑着去看,如同现在大街上围观痛殴小三。孟录丁的“亚当夏娃”就是那时露头的。记得有一次我们三画室几个同学也不满老是画静物,嚷嚷要画别的什么,有点要罢课的苗头,其实就想提前画女人体(当时我们二年级,学校规定三年级才能画人体),惹得朱乃正老师微笑,詹建俊老师动怒,立刻召集开会,把我们训斥一顿,及时打压了我们这些兔崽子的野性。印象里罗老师是不在场的,之后也没见过他对此事有任何评论。事实上,在教学检查或别的场合里,他是基本上不说话的。他总是无声地跟在各位老师的后面,一瘸一瘸地默默地走着。
但他好像总在画画。我们去他屋里看过他。当时他住在美院西南角的几幢灰砖楼之一,靠北那幢的二层。1980年代的美院,不少老师都住在校园里。1950年代画那幅著名的《起家》的詹建俊老师住在东北角灰砖筒子楼的一层西端,门对门两间小屋。1960年代那幅名扬全国的《英特纳雄耐尔》油画的作者闻立鹏老师,则住在灰楼南面的小平房。平房外加盖油毛毡地震棚,棚里全是书书书。站在屋中,挪动身体时要小心别碰翻了什么,脑袋也要略为低垂以免过于紧贴屋顶。此外还有一位银发小老头也偶尔上下楼,安详地在灰砖楼下晒太阳。有一次我看见他拿出许多像古董了的油画让人拍照,后来才得知他是1930年代大名鼎鼎的导演和画家许幸之,和鲁迅等人混得很熟,曾出任过当时左联的美协主席。此外还有一位据说是副部级的人物,姓李,名字忘了,据说是叶剑英的同僚,酷爱绘画,1949年共和国初立,他不去当官而来到美院做老师,其实就是想画画或者离画画的事近一点而已。此人也住在那些筒子楼的某房间里。
那时师生关系普遍融洽,师生间的串门是很随便的,学生到老师家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留饭喝酒的事也是有的,袁运生老师住的平房离饭堂最近,所以常见他屋里的学生“食客”,围成一小圈埋头吃喝。朱乃正老师的平房位处东端,离食堂略远,但我们也是时而在饭点的时候去敲门的。那时的五粮液,质量与今天的五粮液不可同日而语,而此等佳酿,我们就是在朱乃正老师家里尝到的。我的划拳行令也是从朱老师那儿学来的,记得也在三画室的学生刘小东当时不会划拳,又想学,所以常被罚酒,不过他也好酒,当时也是个穷学生,所以有人怀疑他是故意装傻。后来有个读硕士的日本留学生,花了整整两个晚上,向我学习那套带有西北风的划拳行令。
罗老师的屋子与许幸之好像是同一层,也很小,十二平方米的样子吧。他当时家属好像还没调过来,自己单住。幽暗的小房间放满了东西,一些大纸盒端庄地靠墙一溜摆开,盒盖子上标着“信件”、“杂物”、“待弃”和“过期杂志”,等等。他笑盈盈地说东西太多太乱,怕用时找不到了,所以这样分一下类。画架支在靠门的地方,画布上的稿子起完了,调色盘上的颜色很新鲜夺目,整个屋子散发着油彩和松节油调色油的味道。记得他看到我们注视着他的画时几乎是腼腆的,嘟囔地说:“我乱画的,我乱画的”,“我要向你们年轻人学习”,弄得我们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罗老师毕竟是老师啊,这话学生如何受得了,然而话又说回来,现在的大学里,有哪位教授会在或者敢在学生面前说那样的话呢!
罗老师的画是类似欧洲野兽派和德国表现主义那个路子的。色彩明亮,笔触张扬,造型因感而变,这些与他本人的低调和中规中矩正好相反,而且好像五六十年一路过来没有怎么变过。我并非觉得那种“没变过”是缘于他“排除了各种西方流派的干扰”,“坚持走自己的路”,那样说不通,因为他画里欧美绘画的影响无疑也是属于外来影响,只是他可能觉得它更适合自己,于是从一而终,换句话说,他是个“本色演员”,而非“角色演员”,他的全部目的就是顺着自己的天性来完成自己,如此而已。他好像没有画过什么主题性创作之类的画,或者那类创作的实践没在他自己珍爱的画里留下什么痕迹,几十年来一直倾心于村景农民之类的写生,画得非常主观自在,我行我素,风貌的辨识度很强,一看画,便知是出于他的手笔。他曾谦和地说自己不懂苏派油画,其实心里可能在想,不用去管它,一意孤行地走自己认定的路子,而那条路子当时在不少人看来可能并不时尚,也似乎缺新视角,更无极端私我的心理层面的探寻。所以在他来美院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尤其在1980年代之后在国内艺术新潮中,估计罗老师的画也许是不大吃香的。他拙于言辞,不善表达自己,对各种艺术观念和艺术理论,也没有多少持久的兴趣。他就是爱画画,努力在这个世界里为自己悄悄地寻就一小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快乐地作画而已,从这点来说,罗老师让我想到法国的柯罗,那位死后也期望在天堂里有绘画的人。现在想来,罗老师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甘边缘,耐寂寞,是他的弱弱地顽强地坚持自己的存在,以飨享绘画给他带来的无上的喜悦和快乐。
他勤奋多产。我曾经和他以及詹建俊老师合用一个画室。画室也就是十六七平方米大小吧。詹大(詹建俊个高一米九,系里人都叫他“詹大”)尚大画,平日来画室不多,一有创作,即撸起袖子在画室大干一场,这样一来,在詹大没画完之前,我们是肯定进不去了。罗老师在画室里好像总是画小画,总是悄悄地,不做声地坐在画室的角落里,一笔一笔安静地画着那些色彩炽烈的画。因为残疾之故,他画画时不能站着,所以当他坐在那里的时候,我感到他缩成一团,显得更加矮小了。那批红土风景系列,大概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完成的吧,其中有幅尺寸大的,题为《望》的油画,也出于那个时期。眼下写这些的时候,我还能隐约记得那天我去画室推门看到那幅画时,那迎面撞来的浓郁而强烈的“红”。
后来我出国留学,1996年回来去校尉胡同的美院看望老师,在学校的大门口偶遇罗老师,他正拖着旅行箱,一跛一跛地在那里走路。是夜晚,夏秋交季,旅行箱子轱辘的声音在胡同的小街上显得清脆而空旷。我们都很高兴,聊了几句,询问彼此的近况,等等,然后他说要赶去法国的飞机了,所以也就没能多说些话。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我虽久居国内江南,却一直没想到再去看看他,现在想来满怀愧意。如今噩耗传来,阴阳永隔,那么那次在校尉胡同美院大门口的一面,便成为见他的最后一次了。
愿罗尔纯老师安息!
2015/11/1于杭州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