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策略的成功,当代艺术离语言创造和自我本质越来越远。图为上海双年展上黄永砯的装置作品《千手观音》。
当代艺术重要的是什么呢?我觉得第一重要的是艺术的批判性。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不管是什么潮流的艺术,艺术的批判性始终是一个决定性的核心价值。艺术的批判性,一是指语言上的批判性,即现当代艺术的语言要有对上一时期语言的批判和超越;另一个是指艺术所指向的政治立场和社会态度,及其对这一立场和态度所持的一贯性。
“当代艺术”一词定义的模糊性及其近十年此起彼伏的“合法化”浪潮,事实上已经使当代艺术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甚至使一些不了解近二十年新艺术历史的年轻人产生价值观的混乱。就当代艺术的核心价值是艺术的批判性而言,中国当代艺术有一部分具有一种机会主义和虚无主义倾向。一些前卫艺术家近些年逐渐演变为商业明星,这意味着什么呢?一个立场性很强的旗号和身份的改换,对艺术而言,这是本质的改变。
1936年,在鲁迅与周扬之间发生过一次抗战口号之争。周扬在解散“左联”后成立了“文艺家协会”,并提出以后不论哪一个阵营的作家的创作都应该统称“国防文学”。但鲁迅认为最好的称呼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一是强调左翼的立场是大众性、革命性,形象鲜明,另一个是不至于同投靠日本的周作人等人的“国防文学”混淆。有人劝鲁迅,“国防文学”难道不好吗,又被全国人民接受了,又有影响了,叫起来也容易上口,难道你不主张文学为国赴难吗?鲁迅说为了抗战的大局,他不反对使用“国防文学”这面大旗,但他仍坚持同时使用“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
鲁周口号之争的实质在于,周扬尽管是一个作家,但他本质是一个政治家,政治家以结果为最终依归,如果政治上有利于统一全国,那么暂时放弃左翼旗号有什么关系呢?等革命胜利再重新恢复旗号,关键是先把大家统一在自己的旗号下。鲁迅则是一个作家、艺术家,作家和艺术家如果不能在每一次表态和旗号宣誓向社会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倾向,就等于不存在。左翼艺术家就是存在于每一次的旗号表态下,表态不清晰,身份和存在意义也就不清晰。艺术家以每一次表态为存在意义,政治家以每一次结果为存在意义。在争取结果的过程中,政治哪怕撒谎、丢弃自尊都没关系,因为政治以胜利为目的。但艺术家如果为了结果去撒谎、丢失自尊,那就失去了艺术的本来意义。
“当代艺术”这个词越来越像“国防文学”概念,也越来越像一个统战概念。在这个概念下,投机取巧、抄袭模仿、商业时尚甚至官方化的艺术都可以叫做“当代艺术”。但就像鲁迅所指出的,尽管在理论上“国防文学”涵盖“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实际上却面临被抹杀的危险。至少对当时的社会公众和正直青年而言,“左翼文学”向“国防文学”称号的转变,可能政治上的统战目的达到了,但是左翼文学的旗号从此将会消失,甚至连左翼文学本身都将不复存在。
从上世纪90年代末期起,“现代艺术”、“先锋艺术”、“前卫艺术”这些旗号正悄悄被“当代艺术”这个词取代。就跟“左翼文学”最终被“国防文学”取代后“革命性、大众性”被模糊一样,在“当代艺术”的旗号下,艺术的批判性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当代艺术“官方化”的名正言顺,以及只讲技术和观念实验但没有社会和文化批判维度的伪“实验艺术”大行其道。这使得一部分艺术明星顶着“前卫艺术”的光环,干着商业艺术和官方艺术的事情,左右逢源脚踩多只船。
从1990年代初开始,中国当代艺术一直将生存策略视为首要大事,即为了在国际打开空间要打中国的政治牌和“符号”牌。这一跟“国防文学”相似的“反帝国主义”策略的结果现在已经出来了,即艺术本身不应该生存在一种策略日常过程中,不能等策略成功后再回归本质。实际上策略成功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自我本质。每一次本质的表达就是艺术本身的价值,而不是先搁置本质的表达,却化身为策略的一部分。这可能是当代艺术在1990年代的根本错误,为了策略的成功,离语言创造和自我本质越来越远,只剩下半模仿半改造。
任何缺乏知识分子的批判性和立场一贯性的当代艺术都不可能创造中国新艺术的未来。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