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以来,作为中国人,祖先留给我们很多的文化财富,我们一直认为自己的传统很好、很优秀,归根到如何传统时,很多人把传统定义为仿古、摹古、泥古,如果不能把石涛、八大、四王等人的能力掌握住,就不要谈“打出来”,很多人在这座高峰上前仆后继,精疲力竭,却依然只能望峰而叹;八大真的希望我们画出跟他一样的鸟吗?传统真的就需要我们掌握住他们的笔墨和图式吗?然而,艺术史是平面的,每一个杰出的艺术家都有他自己深远而独特的创造,艺术家是独特的,是不可模仿的,是唯一的,包括我们的传统,他们所具有的统一,是中国人的,东方式的认知与表达方式以及材料,而他们对于他们的时代,无一例外,是另一次创造,没有创造,就没有艺术家。
因此,一个杰出的艺术家,他有自己独立的语言与风格,独立的对艺术的认知方式,我所认识的党中国老师,就是这样一位艺术家。
党中国的传统进入的很深,不但是笔墨上的,而且是思想上的,中国最高的审美境界是庄子的《庖丁解牛》,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奠不中音,党中国对于艺术中的理解,已经应手而下,且莫不中音,目无全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这种作画的方式有两个层次,一个是身体“气”的浑然,一个是画面上“气”的浑然。波洛克用滴淋的作画方式,从画面的形式上看,他在寻求身体作画状态的浑然,但是,作为西方人,我们只能从他的画里追寻到他作画的踪迹,疾迟、快慢、粗细、大小、疏密,缺失了艺术家的一个核心——身体状态,身体依赖最终视觉呈现的媒介,不仅仅是一支笔,而是透过身体的、情感的状态,最真实的去反映“人”的状态,这一点很重要,也很真实,梵高的画面上有,所以他的《向日葵》不仅燃烧了他自己,几百年来,也在燃烧着别人。而中国画中,透过笔墨,传达的不是一个虚无的文化,而是浸染过文化的人,笔墨也不是虚无的,笔墨是“人”,所以,透过翻白眼的小鸟,我们看到了哭之笑之的八大,透过不带一丝烟火气的皴法,我们看到了洗梧桐树的倪云林,透过朴拙凝重的《祭侄文稿》,我们看到了一代重臣颜真卿,这才是中国的笔墨。党中国用纯墨作画,纯粹到不加一滴水,这样的方式作画,不多,最有名的是张仃的焦墨山水,然而,对于党中国的绘画方式,我想用焦墨山水来定义它并不准确,他用一根琴弦演奏,演奏出的音色却是交响乐,极为丰富,所谓墨分五色,悉皆具备,似乎焦墨山水的定义对它来说,有点狭小。党中国用笔厚重、朴质,变化出于《麻姑仙坛记》,却又在厚重中透出一种轻松,温润。近期的画作尤为凝练,他的画中不是取势,而是取“气”,“气”并不给人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而是不动声色,由内而外的力,正如党中国在通州宋庄,怀宝而居,自在安然,中正平和。
党中国的画其立足的根本是传统,骨子里的传统,却又用传统解构传统,打散了传统山水深远、平远、高远的构图方式,打破了对于山水的物象认识,用平面的空间,颜体的骨力重新架构起一个传统的山水理念;他继承的是传统,然而,传统并非不当代,当面对党中国的作品时,更多的被他具有强烈个性的用笔所吸引,那用笔浑厚而华滋,饱满而奇崛,或轻或重、或繁或疏、或刚硬或柔软、或粗重或轻柔,眼睛与画面撞击,从满纸密密麻麻的线条中去重新认识这样一个艺术家的世界,那世界奇诡而壮丽,皴法消失了,石头与杂草树木纠结在一起,水面上每根水纹在杂草树木与山石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然而,在那个物象消失的尽头,一种意象随之而生,不执著于真山真水,那世界随心而运、随心而生,它既是真实,却又是虚幻,它一端连结于真实的世界,另一端却是艺术家经过大脑的过滤、同化,最终呈现的艺术家的个人世界,它是一个艺术家完全独立于众人的世界,悉达多创造了西方的极乐世界,耶稣给信徒们一个天堂,而艺术家们苦苦寻觅的是一个书写出自己的平面,一个可以栖息自己心灵的平面,一个超越于真实的平面,这平面独立而深含着艺术家个人对这个世界、对人生、对自我的判断与认识,这是一个超真实的空间,党中国的水墨世界厚重、苍润,或铺天盖地、或寥寥数笔,没有曲径通幽、没有诗意性的云山水地,只是密密麻麻、满纸黑墨的山石树木,山不全然是山、水不全然是水,人不全然是人,他似乎画的是山水人物,然而,在那层层笔墨的深处,透出的却是党中国对于山水人物这样的真实世界的认识,山,是确有其山的,峨眉山、青城山等等,重庆的山城,四川的街景,某处闹市上几个商贩、密集的人群、勾肩搭背的人物,这样真实的世界在党中国的笔下用另一种面貌出现,他把物象推到了临界点,仍然是物象,但那物象与抽象中间已经没有了界限,它们浑然一体。西方把德库宁归类为抽象表现主义,如果把这种精神性的内容相比,可以看得到党中国与德库宁在思维上的一致,物象与抽象临界点的极致,在一个平衡点上寻求精神的传达;德库宁的作品暴烈、激动,满布了不安的情绪,人物有一种异化的倾向;而党中国依然承继着传统的精神,厚重、安然、使用着书写性的线条,舒缓、随意,不焦躁、不冲动,这或许是一种超然,从一个物质的、消费的历史空间退出,栖身于一个自然的空间,一个无时间性的空间,一个回归于本然的空间。
中国的写意画发展到它的极致,便是跨越了物象,在象与非象中寻找自我的容身之处。从象到非象,非象中却又立象,这中间的空间有多大?有人在象中走出一步便觉极难,落到谨貌于毛,对着照片画写实而已;而非象中又有很多人把其发展到一种抽象,脱离了感受,最终仅成为好看的色块与图形,与感动无关。
故此,在象与非象之中,寻找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有多大?它既如须弥,又如芥子,其大小不在于技术,说它如钢丝,可以,说它如康庄大道,可以;党中国的画,便在于如此明显的显现了那个隐去的空间,说它像,它无一不像,那山那石那水那棵草木,如同柳宗元的《小石潭记》,然而,心中不存此像,满纸看去,无一处有山,无一处有石,不执著于此像,故得自由。《金刚经》第三十品一会理相分中说:“若世界实有者,即是一合相。如来说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一合相者,即是不可说,但凡夫之人贪著其事。”
党中国现在居住在北京宋庄,一个中心的边缘,如同他本人一样,在一圈时尚的艺术中做着纯艺术,又是一个中心的边缘,中心的人多了,边缘的,或者说能够自觉的选择走在边缘的人是少的,但也往往是这些走在边缘的人,才能够脱开利益关系,进入到艺术的本质之中。
2010年6月11日星期五凌晨
(编辑:符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