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历史博物馆
象山校园远景图,从中可以看出北宋后期王希孟的山水画《千里江山图》对设计师王澍的影响。
王澍获颁2012年的普立兹克奖,距今恰好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微博上有两次规模颇大的民间讨论围绕王澍展开。第一是在获奖之初,人们普遍沉浸在“中国人获得了建筑界诺贝尔奖”的震撼与快感之中。第二次是3月25日晚上,央视《面对面》栏目播出了王澍的访谈节目《一个建筑师的理想与现实》,让许多原本对王澍的建筑并不十分了解的人看到了获奖背后的“真相”。
一个月前的2月27日晚,一个没有加V、只有百来粉丝的微博账号率先发布了这条消息,并附了一个普立兹克奖中文网站的网页,内容便是普奖评委会于2月28日宣布2012普奖颁给王澍的新闻。
那个晚上,和建筑多少有点关系人的微博估计都被这个消息刷屏了。大家都在半信半疑间争论消息的真假,有人说已经和当时身在美国的王澍通过电话并且王澍亲口证明没有这回事儿,有人说百分之两百的已经确认是真的获奖了;有人去查了普奖网站,发现只有中文网站上有这条消息而英文网站上没有,据此认为是普奖的中文网站被黑了,也有人认为这个中文网站本身就是假的,还有人认为是黑客的英语不好,否则英文网站也会被黑;有人试图分析造假者的目的,认为这不是在黑普奖,而是在黑王澍;更有善良的人,担心这样的造假行为会影响中国建筑师在普奖评委心目中的形象导致我们从此得不上普奖。
的确,这样一个至少在建筑界算得上是年度头条的大新闻,以一种非常不正规的渠道传播,还很乌龙地比官方时间早了一天,又有如上种种疑点,这样的消息,在未经过官方渠道正式认可之前,人们当然会怀疑其准确性。
怀疑总是有道理的。中国的文学界一直有诺奖情结,每年到名单宣布之前,总会有消息人士出来预告某某中国作家今年入围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最终名单。而在建筑界,这样的预言在前些年还不曾有,说明我们的建筑师还没有惦记这个奖。
还没惦记,就得奖了,真是天上掉下的一块大馅饼。彼时,虽然获奖的消息尚不确切,但是微博上已经开始分享这份荣誉和自豪。有人提议在东南大学门口给王澍立个像,也有人建言东南大学还是赶紧给他补个硕士毕业证为妙。有人将此消息和“宿敌”日本对比,日本有4人得过此奖,中国现在终于有一个了,最爽的是,连伊东丰雄都还没有戴上普奖的桂冠,却让中国人给抢了先。
人们习惯性地立刻将这个消息上升到了国家与民族的高度:给中国建筑师长脸、中国建筑师的骄傲、中国建筑史的骄傲、中国人的骄傲、代表东方文化的魅力,为中国人在国际上赢得了话语权,给中国建筑指明了方向……之后的两天的媒体报道中也普遍对获奖持此论调。
狂欢之时,也不乏冷眼者。消息在微博上公布后不到五分钟,就有人敏感地指出,今年的普立兹克奖的颁奖地是北京,今年普奖的评委会中有张永和,今年的普奖颁奖礼有中国财团的赞助。这几个极具暗示性的事实,引导人们以阴谋论的思维方式对王澍之获奖进行定向推理。
比起阴谋论来,似乎更有杀伤力的是对王澍之建筑本身的否定和质疑。首当其冲的,王澍造的房子不实用。以中国美院象山校区为例,宿舍窗户不规则、采光差、通风差,据说有的窗户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在上厕所。有人指出杭州御街的方案里,关于向下进行考古挖掘和微型博物馆的概念都是别人的智慧。[NextPage]
对于任何质疑,只要是以某种事情为依据——不管事情是物理性的,还是某个使用者的个人感受,都需要被倾听和被尊重。以我个人经验而言,参观过象山校区,作为参观者,我很喜欢,当然因为没有真正使用过那些建筑,不知道是否实用。另外,王澍曾为上海的顶层画廊设计过其酒吧部分,我认为是 一个相当有想法、又相当不舒服的设计,因为那个黑乎乎、冷冰冰的空间总让我没有坐下来的欲望。
我不怀疑这些质疑与批评的真实性,但我也不认为这些散点式的批评就可以作为充分的证据并否定一个建筑师的价值。一般来说,我们认为实用的房子多是我们熟悉的房子,在城市里,就首推几室几厅几卫带阳台、一梯几户的这种成熟的公寓房型(建筑师都知道,这是个挣钱不动脑子的活儿)。之所以说它实用、宜居,是因为为这种房子提供的软硬件配套设施都是成熟方便的,也因为我们习惯了这种房子所承载的生活方式——比如我们已经习惯于不认识邻居,如果突然把你和邻居放在同一个空间里(像钱江时代那样),你很可能反而会觉得尴尬。
对于王澍这种带有探索和研究性质的建筑,如果在实用性上有问题,有想得不够周全地方,其实一点都不会奇怪。普立兹克奖得主们在中国设计的建筑也已经不在少数,哪个建筑你找不出点问题来呢。
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在他的《幸福的建筑》一书中曾讲述柯布希耶与萨伏伊一家鸡飞狗跳的故事。柯布受托为萨伏伊一家设计的别墅,从建成的第一个星期就开始局部漏水,一直漏水,几年之后还在漏水,每个房间都漏水,甲方乙方几乎到了要对簿公堂的程度。导致这个恶果的重要原因是柯布在这个房子中采用了平顶设计,使雨水无法快速排走。
但是今天,每本建筑史里都会大谈萨伏伊别墅,他在建筑中所使用的平顶设计在当时获得了全世界建筑界的赞美,到现在仍被奉为现代主义的经典作品。
我举柯布的例子并不是说用户体验不重要,相反,如前所说,任何一个使用者真实的个人感受都需要被倾听与尊重。只是,它并不能成为要否定一个建筑师之价值的充分理由。如果你还能接受“柯布西耶是影响世界建筑史的大师”这样的论断,那么王澍建筑中的缺点——当然它还是缺点,就不是不可容忍的了。
在那两天关于“中国人获得建筑界诺贝尔奖”铺天盖地的新闻与微博上的群情激荡中,王澍本人一直是缺席的。直到一个月之后,央视《面对面》播出了对王澍的访谈节目。他对城市空间的思考,他不妥协、不放弃的理想主义情怀,他所谈到的知识分子的风骨,使这个访谈获得了一边倒式的好评如潮。
访谈主要通过王澍的三个项目:钱江时代(高层住宅)、中国美院象山校区和南宋御街(旧城改造),综合地介绍了王澍的建筑观与历史观,工作方法和价值取向。
他通过自己建筑实践,试图在高层住宅中创造住户间的小型公共空间,以重建亲密邻里关系与生活方式的想法(钱江时代);他在历史风貌区强调要保留原著居民,使其不至于沦为一种旅游业的摄影棚的思路(南宋御街);他要保留具有延续性的真实历史建筑景观、尊重多样性的历史观(南宋御街),以及先期进行大量社会调查的工作方法,这些是王澍获得评委会认可的重要原因。
这些获奖背后的“真相”,使人们意识到王澍的获奖恰好暴露了中国建筑的问题,不是彰显国家荣誉,而是暴露国家耻辱。或者说,对王澍的认可——无论这种认可是来自于普立兹克奖的评委会或者所谓的国际建筑界,再或者是来自任何一个在中国的空间环境里生活的普通人——和对中国建筑的认可正好是反比关系,他获得的认可越多,就越说明我们所生活的城市与环境是多么令人不满。
实际上,在整个访谈中,你从王澍的话里听不到什么新鲜理论,或者建筑上的奇思妙想,他所坚持的东西,恰是许多建筑界人士极力倡导的,他对于中国城市形态的恶评,对中国建筑现状“哀莫大于心死”的忧虑,凡此种种,有些甚至已是建筑界的老生常谈。
建筑师们都在感慨王澍碰上了好甲方,能容忍他的低效率,陪着他实现理想。然而,是建筑师对自己理念的深信不疑、“宁可不做”的超脱态度,才创造出这样的好甲方。
可以想象,王澍这个在业界堪称平地炸雷的成功,会引发建筑界一系列的反思,极可能会导致之后几年中从建筑师到业主在价值取向、审美标准都发生一些变化。我不敢评判王澍的成功是不是一个偶然巧合,或者是国际建筑市场的利益链条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但我相信,王澍的成功是个个案,因为建筑的形式语言学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而要放弃对效率与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却是建筑师与业主都要面对的考验。
王澍的成功,是一个死心眼儿的成功。在聪明人太多的时代,它只能是一个个案。
(作者系《di设计新潮》执行主编)
(编辑:符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