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创作对于毕业生来说是大学四年的总结,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希望通过毕业创作充分展示自己的学习与思考,也希望通过毕业创作展作品的优异表现获得观者的垂青,为自己的未来找到出路。对于学院来说,毕业创作是对学院教学体制及教师教学效果的检验。所以毕业创作对于学院、教师以及学生都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不用任何的动员与规训,三方面都会非常自觉地认真、细心的投入。
任何一门学科的教学只要沾上“艺术”这两个字眼,都会变成一个难题。艺术从来都是对想象力的边界无限拓展,对原有的技术理念规范的突破与创新。这里牵涉到一个可教与不可教的问题。对于教师来说,执行学院的教学理念,贯彻系的教学大纲,传授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性教学文本及教师本人成熟的创作经验是可教的部分。而对于学生的创作的超越既定规范的发挥及个人创新、灵感迸发的部分则是不可教的部分。难题在于这属于不可教部分不等于教师可以撒手不管,而是必须通过引导、疏通及营造各种机遇及环境启发学生的创造性思维,充分挖掘学生的创作潜能,这里依赖教师的个人经验及教学责任感。同时,对于学生思维的启发及创作潜能的挖掘也不是无限的,年轻的思想得到释放是可以信马由缰、无边无际的,学生的创造力就像教师手里的风筝,既要把它放到高处,也不能让它断了线。油画艺术创作在各门学科里被称为“纯艺术”,其教学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油画系第二工作室的教学理念是当代精神与现实反映。这是一个相对宽泛的概念,强调的是学生创作的一种现实关怀,在这基础上体现出作品本身的锤炼与创新。关注时代的精神及社会变革所带来的现实反映,通过具象的表达方式在画面呈现。这对于毕业创作的指导教师来说是一个框架,在此框架下通过教师与学生的互动会呈现不同的状态,而究竟哪一种状态才是准确无误的首选,是非常难以判断的,也是一种不可能的行为。我也不想在文章中论述出某一种经典的范式,在这里我只能通过具体案例的描述,给各位以参考。
我担任了2011年油画系第二工作室的毕业创作课程,其中有一名学生,名字叫孙佳兴,他有着一张看似饱经沧桑的脸,高高的鼻头上竖着一颗通红的大痘,一看就是那种没有严格作息规律的人。目光坚毅但话语不多,不修边饰的外表下透出不羁的野心,为了追寻他的艺术梦想曾休学在北京“混”了一年,这种有雄心壮志的学生是不由得我不去注意的。
第一次看毕业创作草稿时,我们就有了一次小小的交锋。其他同学都拿出了创作草图,我对他们的草图依次进行了分析与指导。轮到孙佳兴的时候,他没有草图且振振有词的发表了他的想法:“我不需要草图,我不想为了毕业创作而创作,这是应景之作。毕业创作应该是平时创作的积累,到毕业展览时我从平时创作作品中抽取一张就可以了。”他的这种说法真是太有道理了,毕业创作确实不能赶驴子上架,应该是慢慢来,是平时创作的延续。我只能是先肯定了他的想法,然后要求看看他平时的创作。他将我引到他的工作区域,我首先注意到的一块用全开素描板做成的调色板,上面堆满颜料与灰尘及很多很久没洗沾满颜料且已经干结的笔。这巨型调色板前面竖着一张两米左右的油画(见图一),看得出作者是想表现出一种荒凉、悲沧的氛围,人在现实生活里的一种被搁置的命运,空旷的荒野里,一个人似乎陷在泥潭里,旁边有烂根、枯枝,远处有似乎尚未燃尽的烟火。画面意图清晰,但技术处理尚显粗糙,色彩单薄。我针对他的作品提出了我的看法,重点指出了色彩的问题。孙佳兴有不同的意见:“不是啊!老师,我今天下午刚画完,当时我觉得颜色是很好的,”我知道是我的意见恰好对他下午激情澎湃的色彩表现泼了冷水,他不愿意接受。我于是就色彩的问题又进行了进一步分析。佳兴同学似乎有所领悟,一边点头一边突然说:“老师,你说得很对,不过可能是灯光问题,白天的光线跟晚上不一样,我挪过位置再看看。”说完立马将画布移到一个光源较强的地方。很显然这是一种无效的行为,其他同学也为他这种可爱的犟劲笑了起来。孙佳兴的脸上则显出一种无奈的落寞,他无法明白为什么色彩的感觉会发生变化。这时我发现他的创作旁边有一张色彩较好的属于写生的习作(见图二),于是我拿出来将两张并置在一起,“这两张都是你的作品,你比较一下两张色彩的不同,也许会有发现。”孙佳兴良久凝视,表示再画一张试试。
第二次看稿时,孙佳兴显得不是特别的积极与自信,但仍然拿出了一张作品,与前一张对比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看得出作者还是下了不少的功夫。我一方面觉得不能再次打消他的积极性,另一方面觉得这个问题不解决也不行,再任之下去也无益,只是数量的堆砌而已。面对他的作品竟一时无语,突然意识到他这种作品属于完全的凭空想象的范畴,他努力的表现他意念里的图像,不像写生有一个切实可以的图像进行参照与加工。而且他本人个性里又不受约束,天马行空般地在虚无缥缈的世界里漫游,应该想办法将他拉回来。我没有就他的这幅作品进行任何评价,相信他自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只是说:“我那里有几张在西藏拍的枯枝、烂树根的照片,我认为合你画面的意境,你拿去参考一下,也许你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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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看稿时,孙佳兴拿出一张一米见方的画,明显比前两张小了很多,从尺幅上已看出他的谨慎与小心(见图三)。但令我欣喜的是,画面的颜色显得温润柔和很多,对于枯枝、树根的表现比前两张要实在很多,画面的意境也隐隐透出某种特质来,虽然画面并不完整且略显粗糙,进步还是明显的。我觉得此时应该鼓励他。所以我肯定他的进步,并略带煽动性的描述了他的作品的一个美好未来。
第四次已经不是看稿了,大部分同学的创作稿已基本定下来,开始将草图正式移到画布上,属于作品汇看了。但孙佳兴同学是非同凡响的,一幅近四米高两米宽的画布矗立在画室中央(见图四),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对于自己作品风格及作品表现方向尚不明确的状态下,去完成一幅如此大尺幅的作品,实在是一种对于时间的冒险,我担心时间过去了,作品仍无法完成。但年轻人的猛劲也是应该欣赏的,不能一棒子打死。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什么也没说。
一天孙佳兴找到我,“老师,去看看我的画吧”。我随他去了工作室,四米高的大画已挪到画室边上,画前面腾出一大块空地。画的是一个悬挂钟乳石的山洞,地下有裸露的岩石,水中有枯枝,仍然延续他一贯画面意境的探索。大笔的挥洒显得酣畅淋漓,但显然是挥洒的有点空洞和盲目,图了一时的痛快而把握不住脑海中他所想要的意象。我相信他头脑中的图像是清晰的,但这种大师般的挥洒助长他急于求成的愿望,无法踏踏实实地面对画面的结构及细节处理的问题。再伟大的画面也得靠一个一个细节耐心而冷静的处理好,才能得以形成。他这种见风就长的心性应该有所控制。我想我必须引导他去完成一张与他个性反其道而行之的画面。于是我说:“佳兴,你所表现的这种苍凉,孤寂的氛围是很好的,但问题是你的特质在哪里呢?安塞姆·基弗的画面与你画面有类似之处。他的画面的力度你是无法与他比拟的,当然也没必要比,即使与他一样好也没意义。我觉得你的画面应该去掉那些深沉、浑厚的因素,去掉那些潇洒,帅气的笔触。在你的作品里去追求那种在孤寂、荒寒里透出一种凄绝、冷艳的因素,这种被陷在泥沼里的人被抛弃在现实无法存在但又似乎真实的环境里,这种环境像玻璃一样的脆弱,千年寒冰的冷酷。这样可以与艺术界有类似情境的画面拉开距离,你说是不是。”孙佳兴显得兴奋,接受了我的说法。我趁热打铁又说了一通:“我觉得你的画面应该画得很平,像玻璃一样平,去掉肌理,去推敲每一个细节,让色彩的冷暖在一个很微弱的区间变化。”
第五次创作汇看时,孙佳兴的作品已经有很大变化了,除了已经干透了上次画时留下的肌理外,其他地方已经在尽量往平里走了,相对于以前的画面效果上也好了一些,这给他增添了不少的信心,但面对如此巨大的画面,要调整过来且达到那种无法确定的想象效果,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工程。可佳兴同学是无畏的。
其后几次创作汇看,佳兴同学都是埋首耕根于他的巨型油画。画面效果也自是有所好转,但这种细微长进也自然难以让佳兴同学释怀。如果半途而废放弃坚持他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每每问他:“怎么样啊?佳兴”。他给我的是:“嗯,还是得画下去。”
当然,非常野蛮的坚持也是不对的,其间我们也多次讨论技法与材料属性及创作方向等问题。我想得一步步引导他意识到细节及整体把握的重要性。由于最初画面所留下来的机理影响画面整体性,他总觉得可以通过色彩及黑白灰的处理将之弥补,也是有点将就或疲倦的意思。我建议他用砂纸打磨平那些笔触机理,意在让之明白画面的完成不能留下自己已经意识到的遗憾。他的打磨是尊重了老师的意见,但显然是蜻蜓点水,他所认为关键的主体的部分还是不敢触碰。一次,我干脆拿起砂纸,笑着说:“我来帮你吧,坏了你也不要怪我。”当我狠狠地擂向他的画布时,他惊讶发现那些主体部分效果倒是越来越好了。我也不无得意的说:“老师的饭还是吃得多些的”。我的打磨自然是浅尝辄止,他的打磨却是两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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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毕业展的临近,他的画面效果已经进入了一个可以控制的范围,他的耐心是否到了极限,我也懒得管了,不管他的下一张会是怎样,至少这张磨洋工的画面还是可以交差的,而且,其他毕业生的创作也基本进入尾声,画面效果不会有太大变化了,所以有那么几天没去工作室。一次由于看另外一个毕业生的作品,却发现工作室多了一张巨型作品,(见图五)看画面的题材我知道一定是孙佳兴的作品,画面的控制我觉得是一种有节制的张狂,意境深邃而幽远,用笔松动而不虚浮,机理稠厚而不呆滞。对于他的本科学习阶段来说,我真觉得有点化茧成蝶的感觉。旁边一位同学告诉我说,他是一个晚上画出来的。
这是一种压抑后的爆发,但我们能说这种压抑是不必要的吗?
后见到孙佳兴,我笑着说:“你那张发神经的作品不错啊!”他不无得意。
对于孙佳兴同学的毕业创作整个教学过程中,我并没有清晰地预见我的引导之后所产生的效果,但遵循了一个教学原则,那就是应该尊重与顺应学生地个性。孙佳兴地个性无疑是飞扬的,这种飞扬的个性不存在好坏之分,且这种个性对于艺术创作的突破与创新在某种程度是有益的。问题在于飞扬的个性无节制发展有时会适得其反。一味的压制也是不合适的,那样会造成抵触的情绪及创造力的被压抑。我的逆向引导让他面对了他创作中的具体问题,自觉地设定自我情绪及个性的控制,最终形成现在的创作面貌。我们是教学相长,也是我创作教学过程中的一次值得借鉴的经验。
(编辑:李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