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赵勤而言,幕府山只是一片偶然降临的宽敞风景,也许是命中注定:大空间出现了,自然荒芜的工厂遗址,废弃的车间……乐此不疲的仿拟,达达式的嘲笑,中国牌恶搞,曾经如此令赵勤着迷的游戏现在通通偃旗息鼓。埋藏已久的梦想,仿佛某种启示和召唤,2007年,那个夏天,经历了丧父之痛,赵勤的世界突然敞开,混沌虽没有完全消散,灵魂却已看到了地平线上的光芒,那是提前来到的未来黄昏。
2000年夏天我认识了赵勤,同时还有他的“胡乱发声”乐队(好古怪的名字),一个四人组合的乐队,另外三个成员分别是高波、徐弘和刘健。那个秋天,在我的顶层画廊,挤满了年轻人,电吉他,金属鼓,以及声嘶力竭的嚎叫,他们光头,梳小辫,两腮嫣红,表情夸张……一次震耳欲聋的非商业演出,一次对摇滚、红色经典和流行歌曲的破坏性滑稽模仿,一次无害的无政府主义者的虚拟聚会,一次对某个特殊历史事件的遥远缅怀。艺术家的变化不需要出示理由,这次,轮到了赵勤,他的变化以轮回的形式呈现。
八十年代末的政治震荡和稍早些时候的文化无序、对峙与反复,对赵勤是一连串难忘的经历和目击。贫困自由的大学生活,反叛,对着干,胡搞乱来,力比多过剩,追现代艺术时髦……世界观在一个打破世界观的时代形成,天然具有,或类似解构、虚无、无所谓和达达的性质与面貌。“胡乱发声”,正是赵勤他们这一代人极其传神的写照:出生于文革初期,在后毛时代完成粗糙的青春期启蒙,八十年代的特殊历史氛围为他们的自我教育和自我寻找提供了一个既贫瘠又丰裕的背景,它的混乱和莫衷一是,扩张了年轻艺术家们无边的自我想像,同时还给予了他们任意反对权威和经典的力量。
那时候,最不受束缚的可能就是他们这一代人,艺术院校变成了有机可乘的自由主义温床。学生们知识背景的匮缺,使他们得以无须否定既有的教条陈规,便可以从一个无根的状态直接学习欧美现代艺术,哪怕仅仅是浮光掠影的简陋印刷品摹仿。在赵勤八十年代的学生习作与此后的九十年代早期作品中,依稀能看到乔托、提香、毕加索、达达拼贴、彭克甚至哈林涂鸦的图式、形构和意味。
赵勤的绘画多半具有喜剧风格的故事情境,它虽然一直与时俱进,但几乎所有重大新闻或琐屑日常只要进入赵勤的画面,原有题材的庄重意义和寻常趣味一定会遭到弱智的、玩笑式的扭曲。赵勤版中国九十年代人间喜剧为我们所呈现的低俗奇观,笑不仅颠覆了官方阐释也颠覆了知识分子阐释。
进入两千年后,国内外风云诡谲,911恐怖袭击,美国轰炸阿富汗,入侵伊拉克,中国萨斯……在赵勤的画那里,依然如同一出滑稽木偶剧,滑稽!无力感、渺小的义愤、干预、表态和牢骚。达达先辈毕卡比亚一个世纪前写道:斗牛的情境使我想笑,战争的爆发使我想笑,易卜生的戏剧使我想笑,斩首示众使我想笑,接纳进科学院使我想笑,一个皇帝使我想笑……还有什么不可以笑?
卡通连环画,红红绿绿,小眼睛娃娃兵,玩具枪炮,屏幕里的战争游戏,惊恐或呆滞的面孔,怪胎一般膨胀的中国城市,卡拉OK,展厅,饭馆,跳舞场,会议室,医院,游泳池,麦当劳……一度新鲜的,马上就司空见惯的场景让人兴奋让人麻木,生活改变了,一个旋转的大舞台。不讲逻辑,不讲道理,像无厘头卡通那样去思维,像顽皮儿童那样去捣蛋!畏于推理,避开概念,对层出不穷的新观念心存疑虑,很长一个时期里,赵勤为之着迷的绘画主题其实就两个字:无聊,无所不在的无聊,无边蔓延的无聊。这种无聊,当然不配用深刻姿态和虔诚心去面对,去处理。艺术作为自己的表达,既断然嘲讽,同时又全盘接受,必须摆脱对经典美学标准的依赖,放下鉴赏力,尽量肤浅,通俗易懂是它的最高目的。正像莫里斯在半个世纪前在《撤销美的声明》中曾经宣称过的那样:他的艺术不再具有审美的性质与内容。
哗然与哄笑,就这样,成为赵勤通过他的政治无意识,以胡闹的方式对时代大面积的无聊进行狂欢式肯定的表情符号。起哄,捣乱,围观,幸灾乐祸,惟恐天下不乱,无论人们对这些行为持什么态度,谴责、赞扬或者冷漠。中国痞子文化的精髓,非理性无政府主义,边缘群体,危机与不满,所有潜在的动乱因素,在赵勤那儿都被轻松地处理成玫瑰色的、无害的、小儿科一般幼稚的狂欢派对和玩具总动员……那并非反讽,因为赵勤从时代生活中看到的,以及他要进一步予以夸张的仅仅是哈哈大笑,除此无它!那些低级笑料,对严肃庄重之物一笑置之,把白痴安排在显要位置,逗趣,糟蹋,自娱,为开心而笑,为无聊而笑,为消除忧伤而笑,为深刻而笑,为排空一切而笑,笑是排空一切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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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当我们回看赵勤那个时期的作品,不见得只是为了把它作为当下中国的微缩景观。也许,大红大绿、喧嚣、亢奋、草率、不费脑子和随手涂抹的风格,才是赵勤提供给他自己以及他的朋友们的一份礼物,这份礼物的清单可以开得很长,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直到2006年,不停地搞笑,戏谑,眼花缭乱。达达的精髓,真的因为查拉的自我贬低而沦为一次文化诈骗了吗,还是这世界整个堕落成一宗最伟大的诈骗案?不管怎么说,达达的虚无主义趣味,无论赵勤本人持何态度,也无论他的作品如何世俗如何具像,已经在赵勤顽童般的身上现形,虽然他自己从未这么承认过。
终于可以为赵勤找到一条线索了,既是经历的,又是精神的:动乱的童年,惊惶,不安全,窥望陌生的大人世界,备战,英雄梦,军人和民兵,防空洞,向阳院,无人管教时的自由,躲在绘画中自言自语,青春期反叛,院校无政府集体生活,追随新潮流,骚动,扰乱秩序,单纯爱国,因天真而失望,沉默与迷茫,谋生,为人父,玩笑是生活的养料也是情绪兴奋剂,艺术只是一种即兴发泄,如果它同时还是一种玩笑,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或无意识转移,那就是一种值得毕生从事的志业。
或许,赵勤一再被延迟的“顽童时期”应该结束了,他沉醉于玩笑和恶作剧的时间实在太长。当然这是艺术家的权利,但是,追求快感对赵勤永远是第一位的吗?赵勤无意给当下文化症候下诊断,对此他既不批判也不辩护,他对理论了无兴趣,这个光怪陆离的现实,不过就是好玩并令他感到亢奋、荒诞与无聊而已。他不是知识分子,对商业文化他毫无顾忌地涉足其中,像游击队员一样参与广告设计、动画制作和电视剧,他不是一个皱紧眉头苦苦思索的人。如果说赵勤在他的作品中偶而也流露出某种不屑与讽刺,那不过源自本能的排斥。一般情况下,他在充斥着暴发、庸俗、造作、浮华、炫耀以及粗鄙的周遭环境中几乎从不发怒,也不愤世嫉俗,只是经常觉得好笑,假如我们居然在他作品里看到了反讽,那不过是碰巧罢了。
转变终于不期而至,2007年初,幕府山,废弃的工业园区,赵勤找到一个新的空间。“嚣窖”,两个腥红的大字,醒目地刷在赵勤工作室的大铁门上,刺激爆烈,那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象征性咆哮,向他延迟了多年的青春期作告别。
春天,赵勤回了一趟老家徐州,他在废弃的焦化厂画风景,铅灰色的天,厂房,废墟,烟囱,还有夕阳,他说他突然被击中了……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已经命中注定,夏季,赵勤天天去医院探视病危的父亲,然后返回幕府山工作室,发了疯一样画画,事后他回忆说,他不知道他那时候哪来的劲头……终于,在他工作室巨大的墙壁上,全然不一样的景观出现了,他的新作品系列:《我有一个梦想》。
那简直可以堪称反史诗杰作,巨大的赛博空间,一切都悬空了,向月球进军!尺寸巨大的四联画,顶天立地,黑压压的画面,好莱坞式的全景,航拍视角,那是黑色幽默吗?荒诞离奇的大跃进蓝图,世界公园的荒凉和寂灭,古代传奇的碎片被缝合在深邃的天幕之上,多么空洞混杂的伟大狂想曲,难道它仍然是一个赵勤式的笑话,只是因为放大,它就成为了伟大?一个内容被重新改写的乌托邦,历经多次理想破灭之后再次拼凑的未来幻象,一个中国迪斯尼乐园,依然是农民式的,暴发的,野心勃勃的,但是这次,它气势磅礴,舍我其谁,等了多少年,一个大国要崛起了。
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如宽银幕电影一般巨大的油画,迫使我朝后退却,迫使我不得不抬头仰望,而仰望,竟然让我产生一种疑似崇高的幻觉!幽默感消失了,那种在赵勤以往的的小幅作品中惯有的滑稽面具,热闹的玩笑,轻微讥讽,玩具总动员以及中国布景的陈词滥调,一旦被大尺度地放置到了虚无缥缈的幽暗太空,它的视觉冲击力就完全改变了方向:那是一种超现实主义才有的“眩晕”!长期以来赵勤一直兴致勃勃地描绘的“世俗小世界”,突然之间,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观念大客体”,一个失去控制的发狂的欲望意识形态客体,在那个虚拟银幕上,外在于我们自行运转,它已经脱离轨道,载着我们的欲望与梦想,不可逆转地坠入寒冷的宇宙深渊。
的确有点宿命,好像是一种轮回:让我们将时光倒流,回到那个貌似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一切恍若昨天,短暂的激情,天真的期盼,怀疑,相信;再怀疑,再相信,直至绝望!一个重的八十年代被彻底粉碎,紧随其后轻的九十年代来了,它激励欲望,要我们不思考,装聋作哑,笑,无聊,狂欢,像犬儒般嘻嘻哈哈地生活,时间太快,快得赵勤不愿意离开他的顽童身份,快得我们都得了遗忘症,太不可思议,直到今天我们居然还相信“我有一个梦想”!
赵勤的作品不是对这个时代症候群的简单见证,而是试图用笑克服遗忘。“我有一个梦想”,赵勤的梦想真的是他个人的梦想吗?无论赵勤今后的作品有多大,场面有多宏伟,他的笑还将继续下去,对这个充满荒诞与奇迹的时代,如果缺乏笑,缺乏对讽刺的超然,那么一切美好愿望甚至是善良的承诺,都不可避免地会成为谎言。
(编辑:李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