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德
批评面对艺术和艺术家,如同面对没有盛满的杯中酒。有的批评家看到的是杯中酒;有的批评家看到的却是杯中的空缺部分,对酒本身要么质问,要么沉默。前一类批评家重在发现与解析,使艺术和艺术家的价值进一步体现,但他的工作容易被怀疑为吹捧。在批评同利益挂钩的当代艺坛,尤其如此。后一类属于狭义的批评家,写文章旨在质疑、指责、抨击。狭义批评家对于喝彩还是喝倒彩的舆论,都会不为所动。这注定了他是独立不羁的撰稿人。如果一位狭义批评家周围总是围着一群熟人,他就会被视为以批评为手段的活动家。
狭义批评家是超脱冷静的旁观者,不宜带有明显的个人倾向与情绪。一旦带有预设的倾向与情绪去论人论画,他的动机就会被打上问号,批评的力量也会打折。因此,狭义批评家特别需要淡化圈子内的人际关系,否则难免投鼠忌器,或者因人废言。这又进一步注定了他只能是我行我素的孤独者。推而广之,批评家不能充当策展人,至少不能一手弄批评,一手弄策展,如同裁判不能同时当教练一样。批评家当然更不能当画廊老板,这会使他的批评被怀疑为商业活动的杠杆。
批评家要在中外艺术史的基础上寻找人物或作品,必须具有广阔的眼界;要在文化史和思想史上寻找参照,必须具有超越平庸的思想深度。达到这两种境界,需要深入的阅读和思索。19世纪与20世纪的批评家之所以引起关注,常常得力于他们敢于揭露和鞭挞时弊的勇气,比如23岁就成名的别林斯基和25岁便去世的杜勃罗留波夫,年轻气盛,无视成见,无视权威,不畏沙皇,不怕坐牢,敢于直言,从而在俄国文坛产生过举足轻重的影响。可是在人人都能从事批评的当代艺坛,勇气不是成就批评家的保证。在北京倾听的哥批评时事与文化,往往比网络高手更加靠谱与猛烈。如果艺术批评仅仅只是勇敢和猛烈,阅读者还不如到798一带去打的。
批评家是写手,他的文本应当可读。如果一位写手的文本读来索然无味或不知所云,表明他不适合做这件事。除了科技论文,任何术语都可以用现成的书面语言去表述。批评文章如果写得晦涩,表明他自己还没有搞懂。批评文章如果写得很长,表明他陷进艺术现象或艺术问题还没有爬出来。写作的境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批评文章成形之后,只有忍痛割爱,减裁可有可无的内容,才不会浪费读者的时间,或不会浪费读者太多的时间。
批评包含知识的传播但不在于传播知识,批评的关键也不在于论证而在于一语中的,切中要害。面对缺乏素养的读者,再严密的论证也是对牛弹琴;面对有素养的读者,只要批评文本的基本结构合理,空缺的部分会被他们填补。有些批评文本之所以啰嗦,常常是自己写得过于饱和,低估了读者的阅读能力,或者说忽视了读者阅读过程中的填补机制。
文章的寿命与传播范围,同篇幅的多少成反比。文章越长越短命,几乎可以说是古今文章的共同遭遇。那些洋洋万言的著作,在后人心中留下的只是几句警语,比如笛卡尔的“怀疑一切”、“我思故我在”,维特根斯坦的“凡是不可说的,就应该保持沉默”,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与“本质直观”,康定斯基的“精神金字塔”,马尔库塞的“单向度”。除了这些曾经改变过人们的见识甚至艺术观、人生观的名言或关键词,你即便去询问那些学术界的高级票友,他们也很难从这些名家的著作中延伸出更多的印象或者论证过程。阅读者注意力在前8分钟最为集中,按照这个调查统计结果推算,狭义批评文章的篇幅不宜超过1500字,除非你是名家。
(实习编辑:姬荣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