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欣
奥地利地处中欧,历史上哈布斯堡王朝建立的奥匈帝国使奥地利首都维也纳一度成为欧洲文化艺术的中心。奥地利在音乐、绘画、文学和哲学等领域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并在德语区以及整个欧洲占有重要地位。奥地利民族精神的内向性是其文化艺术的深层心理特质,这也集中体现于十九世纪末由弗洛伊德创始并逐步发展起来的精神分析哲学。现代艺术领域,十九世纪末的维也纳分离派(Vienna Secession)、二十世纪中期的维也纳行动派(Vienna Actionism)和维也纳幻想现实主义(Vienna Fantastic Realism)是西方现代艺术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克利姆特、艾贡·席勒、科科施卡、海尔曼·尼释(Hermann Nitsch)、恩斯特·弗赫斯(Ernst Fuchs)等大师的作品中,对深层心理的发掘和对身体的极端表现呈现了鲜明的民族精神特质。
这种内向性的民族精神特质也潜在于奥地利当代艺术家的创作中。较之现代主义艺术发展初期,奥地利当代艺术创作与西方后现代哲学有着更为密切的关联,艺术家更为开阔的视野突破了地域的局限,同时又是完全个体化的。他们基于个人体验,把对西方文化或哲学中的重要命题、或是艺术本体的重新审视和拓展作为艺术创作的基点,把对社会政治生活中的种种现象的思考通过多元的媒介内化于作品之中。挪用、转喻、反讽等策略,以及图像文本所固有的文化、历史内涵使他们的作品更为内敛而隐晦。但文本的本源、隐喻通过图像元素的互释,以及直觉的或逻辑的演绎最终诉诸于视觉。而对其作品的读解恰是一个逆向的过程,观者在对作品展现的视觉情境的体验中穿越了人类文化历史的空间。心理是意义传达的场域,读解也是完全个体化的。观者基于文化、地域等因素的个性化读解,构成艺术作品完成的必要因素,也是艺术家的创作策略之一。本文将通过对三位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领域的奥地利当代艺术家的介绍,探究其艺术创作的共性和个性,以期较为全面地展现奥地利当代艺术的面貌并揭示其潜在特质。
玛丽亚·拉兹尼克(Maria Lassnig,1919—)是目前奥地利最为知名的艺术家之一。现年90岁高龄的拉兹尼克早年旅居巴黎,早期创作受法国超现实主义影响;后到纽约东村,学习并创作动画作品;七十年代末回到维也纳,1980年代表奥地利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八十到九十年代,被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聘为教授。拉兹尼克真正成名是在八十年代,其时她已60多岁了。拉兹尼克的创作直接投射出西方现代艺术发展的流变和思潮,架上绘画是其主要的艺术形式,对身体的表现则贯穿了她整个一生的艺术创作。拉兹尼克用“身体意识”(body awareness)归纳自己的艺术理念。从早期的“身体意识”系列到近期的“身体肖像”和“身体—虚构—自然”系列,她的作品大多是自画像,也许这和她是女性艺术家不无关系。如果说拉兹尼克早期的创作源于现代主义初期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那么其创作精神已远远超越了女性主义的范畴。弗洛伊德说:“自我首先而且首要的是一个身体的自我;它不只是一个存在的表层,而且是它自己对表层的投射。”身体是精神活动的场所,是人内在与外在交汇和互为映射的所在。身体是西方当代哲学中的重要命题,德里达、福柯、梅洛·庞蒂、拉康对身体的阐述穿越了人类个体存在和人文社会的各个层面。于是,自画像的创作行为也是艺术家自我感知的过程,身体的自我感知并非仅仅导向自恋,而是对自我整体存在的感知:既是身体的也是精神的,既是语言的也是形式的,既是分离的同时也互为关联。而感知方式和感知对象都依性别主体的不同而形成差异。拉兹尼克在自画像中,对精神心理层面的切入、对人存在状态和生存本质的思索,潜在于她作为架上画家在面对画布时与空白画布的对抗以及与自我的认同。她的自画像不是描绘镜子中反射的自己的形象,而是呈现她意象与感知中的自己的身体。然而画布本身就像是一面镜子,拉兹尼克要通过这面镜子——画布,投射出她内在真实的身体与心理感受。于是画布成为一个心理投射的屏幕,绘画行为本身成为记忆凝聚的过程。拉兹尼克自画像中的身体则承载了女艺术家在“我”的多重身份(I-My-Me)之间所展开的悖论般的认同。画面中的身体常常是断裂残缺的、受伤害的,或是处于某种极端的状态。“我的创作始于自己,我并没有‘大情绪’的企图,而只是专注于小感觉:皮肤或者神经的感觉,以及所有能感觉得到的体验。很早我就对这些感觉产生兴趣,之后试图用直接的笔墨将其固定,因为在身体中,它们都是一直在变的。画的时候动作必须要快,因为有可能下一分钟你就不会有同样的感觉了……我对我所做的一切进行分析。如果我感觉不到我的胳膊,那么它们就不会出现在画面中。或者,我也添加一些在现实中我没有的……当整个身体在一定条件下碰巧非常热,我就把身体画得很红……”在作品“我,或你”中,拉兹尼克面对着画布,也同时面对着自己。惊心动魄的过程最终止于一触即发。在绘画中拉兹尼克让自己遭遇并体验死亡,然而并不是作为老年人所特有的对生命终结的预想,而更多地表现为一个斗士。拉兹尼克对女性身体意识的挖掘、对自我存在状态的无意识的、直觉的呈现,为西方架上绘画体系增加了新的维度。[NextPage]
埃文·戊姆(Erwin Wurm,1954—)是奥地利当代艺术界较具国际影响力的艺术家,目前在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担任教授。他的创作理念始自于对雕塑作为艺术本体的解构和重新界定,这也是西方现当代艺术演变的一个关键轨迹。他综合运用影像、装置、行为表演等视觉媒介不断解构西方传统雕塑理念中实体与空间、内在与表层、动态与静止等二元对立的概念。始于八十年代末创作的“一分钟雕塑”(One Minute Scupture)系列中,戊姆以影像的形式记录了人的各种非常态。这种状态是不能持久的,于是以人的瞬间存在状态为形式的雕塑,通过照片而获得了持久性。这种滑稽的、超现实主义的动态和场景,同时挑战着人的习惯性认知,使人怀疑照片的真实性,而与照片本身的纪实风格产生冲突。“一分钟雕塑”中展现的非常态的情境涉及很广,既包括突破身体物理状态的极限,也有对社会伦理和文化政治规范的越界。观者在照片所虚构的悖论情境中,游移在肯定与怀疑之间的价值判断。于是,对雕塑本体界定的延展同时具有了社会文化的批判意义。在作品“五十九个动态”(59 Positions,1992)中,戊姆以60分钟的录像记录了身体在衣服中的各种动态。衣服作为遮盖身体并使之与外界分离的间质,本身就被赋予了与人相关的属性。在衣服包裹下的身体所展开的各种动态是私密的,同时又透过柔软的衣服呈现于外,这种在衣服包裹下的外在的动态掩盖了身体动态的细节,而呈现为完全不同的、似乎独立于内在身体的主体性。身体是情感活动的场域。戊姆认为“最大限度地展现人的情感反应,如尴尬或荒谬感是非常重要的”,其中包括诸如性欲望、自闭、焦虑、妄想或疯狂等不被许可的情感。于是身体的非常态在衣服的包裹下呈现的状态也隐喻着人的心理情感在外在社会文化情境中的展开状态。衣服似乎是一个封闭的整体,一个庇护所。穿上衣服不仅是遮盖身体的社会行为,也暗示了寻求保护和掩藏的愿望,即一种心理活动的退化行为,而更深层的是人类控制和改变自我身体的欲望。在作品“Jakob”中,戊姆以录像记录了模特由于在身体外套上层层衣物而逐渐“变胖”的过程。在此,一分钟雕塑的理念被进一步拓展为对日常生活的形式化记录。雕塑藉由影像而重新被界定的属性就具有了社会性的内涵,而日常生活中隐含的瞬间也凭借影像形式化的记录而彰显,身体与衣物的深层心理关联使其带有某种幽默的韵味,而观者往往在看似滑稽的情境中不期然地遭遇了最为本质的真实。在作品“催眠”(Hypnose,2008)中,衣服包裹下的身体为异化的形体所取代。而衣服本身潜在的对身体的隐喻和密切关联与异化的形体产生冲突,使观者在感知与预期的矛盾中产生莫名的荒诞感。戊姆循着现代艺术史的发展脉络进行着个性化的探索,他的艺术糅杂了挪用、极少主义、纯艺术等多种叙述语法,以调侃的意味、玩笑的态度向观者呈现着他对艺术和人的存在等严肃命题的理解,而他所涉及的问题遍及社会、文化、政治、心理、哲学等各个层面。
马库斯·申瓦尔德(Markus Schinwald,1973—)是奥地利当代年轻艺术家中的佼佼者,他在创作中对精神分析领域的介入以及对西方文化传统的影射,使其作品达到了青年艺术家通常难以触及的深度。其隐晦而多元的艺术语言也突出体现了奥地利内向性的民族心理特质。申瓦尔德早年学习服装设计和艺术史,这对其观念性的艺术创作不无影响。他在作品中往往综合运用电影、室内剧、舞台设计、行为表演、雕塑、装置和绘画等多种艺术媒介,并把众多不同媒介汇聚在一起,从沉郁的电影到玩偶般的雕塑,从修复的欧洲传统历史绘画到整形器具和衣饰道具,微妙地虚构出一个独立的美学景观,一个特定的心理情境。其中通过对空间和身体的异化,申瓦尔德质疑了西方艺术史图像中对空间和身体的感知常态。观者在申瓦尔德所营造的错综复杂的展示情境中,模糊了现实、经验和感知之间的边界,产生出关于现实和经验的新的心理维度。身体作为内在与外在多个层面、多种领域交汇的场所,同样再次成为申瓦尔德创作的核心。他关注于身体的不适感与缺陷,即人在个体和集体存在中被界定的消极状态(“Conditioned Body”)。身体作为文化建构的主体和客体,在消费主义时代成为消费品。被界定的身体不仅指涉生理和心理上的伤害和束缚,更深层地影射身体在社会文化环境中的异化。时尚、健身、整形修复等行业突出体现了身体的被界定性。这成为申瓦尔德艺术创作理念展开的出发点。他的代表性作品之一是对古典绘画原作的修复。多年来申瓦尔德在小型拍卖公司或eBay网购买和收集十九世纪无名艺术家的肖像和人体绘画,并聘请专业画师对这些油画进行细致的修复。他微妙地、颠覆性地加入一些特殊图像元素,如面具、整形器具,或修改人物身体或衣饰的某些细节。这些道具和细节图解了消费社会中身体作为商品被客体化的过程,它们作为符号象征性地揭示出文化对身体的再造,是通过象征性的编码和文化标准而规训身体,在无法预设的情境中进行个体和心理的物质化。“主观感知的缺失为荒谬的行为所麻痹,精神的痛苦以其奇特的路径抵达表层”。同时历史画图式和画中人物图像所承载的社会文化内涵,与面具、整形器具、人物身体衣饰的细节等所暗指的当下意义之间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关联,从而使这些绘画偏离了艺术史的传统轨迹,而处于当代的语境之中。由于这些添加和改变完全模仿了原作的风格和技法,观者不能轻易地识别观念和效果的变化是如何实际发生的。于是,申瓦尔德不动声色地把时间凝结为可视的在场,使其作品蕴涵了纵深的历史维度。在过去与当下的矛盾并存中,隐含于日常生活中的人在心理、文化、政治、性等层面的异化藉由被界定的身体呈现出来。申瓦尔德在影像和装置作品中继续着他关于身体的叙事。人大的玩偶被置于现实主义的舞台场景中,却如同杂技演员般地呈现为变形的扭曲状态,而其四肢又为明显的连线所控制。现实与超现实的元素所虚构的矛盾情境,使观者直面生存的悖论性思辨而无法逃离。他“试图运用一切能够背离其自身原初理念的元素”,以挪用和隐喻的策略,巧妙地异化西方传统的模仿艺术。申瓦尔德的创作探触到西方文化、历史、哲学、艺术等诸多领域。“他一遍遍地重置艺术史中诸组成部分,直到一个复杂的交叉参照系浮现出来,同时申瓦尔德通过变形的模仿,而使那些借用的部分几乎不能被识别出来。申瓦尔德的挪用艺术更多地指向挖掘媒介本身的可能性,而不是具体的视觉图像文本。”[NextPage]
通过上述对三位具有代表性的奥地利当代艺术家艺术创作和经历的简要勾勒,从其艺术的共性和个性中可以感知奥地利当代艺术中的重要主题和展开方式,从而展现奥地利当代艺术的基本面貌。三位艺术家以自己独有的感知方式、艺术媒介、表达策略探索人类存在的本质问题。身体作为人存在过程中个体与集体、内在与外在、心理与文化、时间与历史等多个层面交汇的场域,不约而同地成为他们艺术创作的潜在核心。玛丽亚·拉兹尼克对身体的表现是直觉的,她把自己对身体的当下体验直白地投置于画布上,艺术表现的过程与生命体验的过程重合同一。在她一生的自画像创作中,她强迫症般地面对(镜中)的自己,试图唤醒并整合分裂的身体意识,以实现存在的主体性。在这个没有终点的过程中,她以身体绘画探究生存状态中的生、死、爱欲、我与他人等命题。她的绘画行为本身是一种存在主义的对自我生命的体验,可以看作是拉康镜像理论的艺术行为实验。埃文·戊姆运用身体作为媒介以荒诞的手法挑战雕塑艺术本体所固有的界定,而其对当代社会政治文化的敏感,则使其作品具有广泛的社会批判性。同时,他的创作也探触了如存在与虚无、轻与重、缺席与在场等西方哲学领域的重要命题。其创作策略融合了极少主义、挪用艺术等多种方式,在艺术史的脉络中针砭各个领域的时代问题,体现了博伊斯“社会雕塑”的艺术理念。马库斯·申瓦尔德发掘身体所承载的历史维度,从哲学以及心理学的层面,理性地反思人的存在状态以及在社会文化历史的变迁中所发生的异化。他以隐喻的艺术语言呈现身体被界定的多种存在状态,揭示人类在现代文明的建构过程中,主体悖论性地被损害或遗失。他冷静地把隐含于时间之中的异化展现于观者,作用于观者的深层心理感知空间。他的创作反映了梅洛·庞蒂、福柯等西方当代哲学家所揭示的围绕身体命题展开的文化批判。三位奥地利艺术家以身体主题展开的创作理念都超越了性与性别的层面,而以身体的建构性为基点,这也反映并体现了西方当代思潮中身体命题的研究趋向。艺术家自身的个性和体验也构成了其艺术风格形成的重要因素,而民族特质则隐含其中。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对艺术作品的读解需要以个体心理感知的共性为基础,民族特性往往在此时跃然而出。
(实习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