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晟
因为杜尚等大师的关系,装置艺术从一开始就和“观念艺术”联系在了一起。在最初,观念艺术是指那些艺术家的“想法”,或者“思考”,比作品本身的传递性更重要的艺术创作:作品的“涵义”在创作前就被定下来了,而创作过程只不过是对“创作说明书”的执行而已——观念变成了制造作品的机器。有些艺术家,比如托尼·高夫雷(Tony Godfrey),认为观念艺术是在质问究竟什么才是艺术。没错,质问是后现代的一种习惯。有人把一张电影银幕扯得动摇西晃,便宣称“电影已死”,他忘记了电影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因为制造了虚幻的世界,而是给了人观看的快感。
观念艺术带来的一个有趣后果,就是到后来,理论家们已经忘了到底什么是观念艺术,而把所有背离传统绘画或者雕塑创作的艺术都称为“观念艺术”。“后现代语境”的特点之一,就是把一切变成文本,再把文本变成千变万化的概念。如果说,在所有对“观念”的理解中,还有对艺术有意义的部分,那么它只能是艺术家自身的创作精神,而不是作品的表达目的。
不幸的是,在大多数时候,“观念”成了一种机械的,自命不凡的文字权力的象征。而这在中国当代艺术界又衍生出另一个后果,那就是“观念”常常把艺术变成社会学的研究课题,把作品变成讨论政治与历史的工具。到最后,艺术不仅落到哲学之后,成了“哲学之后的艺术” (比如科索斯(Joseph Kosuth)的著名论文),“艺术只需要在观念中存在”,还沦落为社会学的代言了。所以,如果我踩死一只猫,也可以引起思想家们的注意——这可以算是“后自然狂派现场艺术”吧。在西方,这种情况要好一点,顶多是崔西·艾明(Tracey Emin)这样的艺术家,虽然极力否认自己是个观念艺术家,并强调自己作品对个人情感的传递,但还是被活生生奉为观念艺术的先锋。高傲的后现代,看不见艺术的光芒照耀着人类,却因为玩弄想法而泯灭了对崇高的追求。
当然,观念艺术的发展是有其哲学依据的。从远的说,柏拉图就认为一切事物只不过是它的存在本身的降级之后的模型,这样一来,对世界的感受,以及一切的艺术创作,都只不过是不断远离对象本身的智力思考的结果。从近的说,索绪尔(Saussure)的符号学,奠定了对艺术进行毫无生气的二元符号分析,或者所谓“文本”分析的基础。
在海德格尔一生都没有完成的研究的后期,他曾说:“迫切地想要理解和澄清,对哲学来说是一种自杀行为”——对艺术来说更是如此。海德格尔质疑的,是对存在本身的认识方法的问题,具体在艺术中,也就是我们究竟是把艺术作品看做一种存在来讨论,还是把作者与观众的关系作为一种传递来讨论。在这两种看法中,都不存在“观念”的空间。因为,就像康德提出的花香味与景色的区别一样,我们必须回到艺术的“崇高”之处——巴塔耶对海德格尔的解读,让哲学进入了癫狂的境界,也正是基于此。可是,这些在“后现代语境”的统治下被忽略了,因为“语言”的本能,就是迫切地想要理解和澄清,就是要把一切(属于或者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都放进事先安排好的格子里,不允许有盒子以外的“不知道”,只允许有“未知”——也就是即将装入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就像物理学家发现了测不准的运动,便一定要提出“测不准原理”一样,艺术理论也要把无法测量变成一种已知;把“ ”变成“不存在”;把“ ”变成“混乱”,把艺术变成格物致知的“观念”。
观念对作品的存在与否不感兴趣,而只在乎观念自身的安全性。“澄清”让我们无法接近作品,因为后现代只关心物质的唯一性,而对其他的缺口,总是手忙脚乱的填补——“心怀畏惧之人无法对崇高的自然作出判断”(注1)。可是,就像“形而上”这个翻译一样,崇高的智慧在观念的描述面前失去了表达——观念让艺术忘记了悲剧,忘记了诗意,忘记了美,忘记了审美的愉快取决于直觉的感知,取决于感受的精确传递,而不是既定的认知。比如,在对“911”事件的纪念性展出中,在各种表达对“911”事件感受的作品的包围中,图伊曼斯用一幅静物画将观众带入了另一个不可言语的世界(注2)。
回到这次“测不定相”的展出,装置艺术本身,它与传统戏剧的不同之处在于,观众与作品能发生更多感官的接触,在时间与空间上有更内在的亲密性(19世纪的威尼尔(Richard Wagner)已经把剧场作为一个装置来考虑了)。观众必须身处作品面前(或者作品之中),才能感受作品与自身发生的传递;这种传递是无法被记住,而只能感知的。在这次展出中,魏言的作品在观众置身于特定场所时,才能够听到唤起身体感知的声音,并由此进入到感知营造的一个共同的世界(身体)当中;这类似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的作品“你的乌托邦(Your Utopia)”(2003),作者在墙上安置了一个按钮,观众只要按动它,眼睛就会被一束强烈的闪光所震慑——“乌托邦”三个字就会成为残留在视网膜上的余像。
这次展出名为“测不定相”,所谓“测”,应该是用亲密的感官接触来测量,而不是用思想来测量。因为思想测不准的“ ”,是可以传递给感官的。不论作者的初衷如何,我们都可以保持这种敏感性,用亲密的方式去感受作者与观众间的传递是否发生。而这种传递,能够呼唤上帝(或者神圣的)的归来。
注1:原文来自康德的 判断力批判(#28),引自波罗克(Jonathan Pollock)的Heterologies(part 1),University of Perpignan,2006年出版,58页。
注2:具体分析见,图伊曼斯作品的异质分析,许晟,诺艺术,总第三期。
(实习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