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孝信
我相信:只有非常人才有非常画。进而言之,只有奇人、奇才方有奇想、奇思、奇构、奇作。洪耀在我的心目中就是这样一位非常人,一位奇人。所以,要了解他的画,必先认识他这个人。反之亦然,要认识他这个人,就必须了解他的画。
由我的好友--燕柳林搭桥,使我结识了洪耀。多年以来,我只认为洪耀是燕柳林的画道知己(自然,只此一条,已是十分难得),却从不知道洪耀在艺术上比燕柳林出道还要早,而且早已闻名于岭南和武汉画坛!更不知道他叁十多年来都在默默耕耘、苦苦探索他的“弹线"观念性抽象画!直到今春,在我应他和他的夫人之邀,专程赶去武汉看了他的这批画,并向他了解了艺术生平之后,我才有了恍然大悟之感,也才终于认得他的庐山真面目!
他是大陆的“学院派"(可我的那位故交燕柳林却是地道的“非学院派")。1954年,他进了广州美院附中,后又考入广州美院,前后攻读了八年,涉足国画、油画、版画、水彩画、年画等多个领域。他在国画系的受业导师正是岭南派的一代大家--关山月。七十年代,他开始翘楚画坛,多次参加全国性展览,并获得殊荣。但当问及这批成名作时,他的脸上却表露出了不屑一提的神色,还说当时就已认识到这批成名作都是违心之作,应景之作,并不是他真正想画的画。他的这种匪夷所思的心态至少可以作两种解读:一、他的确在艺术上有过人之识见。在当时的主流美术一统全国的时候,他竟然就有着清醒的认识,并看到了他自己的作品,还有许多别人的作品都存在虚假性问题,因而缺乏真正的艺术生命力。二、折射出了他个人痛苦而又压抑的心路歷程。他因父亲的“问题"被划入了“黑五类",而要在国内生存、立足,就必须打入主流美术阵营,并要力求表现出色,因而只有一条路可走:违心地去做,奋力地去做!这样做的同时又分明觉得自己的笔在撒谎,心在流血!这就是他当年所处的两难处境。
我个人对洪耀的这段经歷,却有着另一种解读:创作这些成名作毕竟磨练了他的艺术感觉和表达力,从而成为了他在艺术上的一种特殊积累。再说了,艺术总有艺术自身的问题,需要艺术家去认真面对,并拿出他自己的解决方案。例如:笔墨、色彩、构图、造型等等。在这些纯粹的艺术问题方面,没有一定的积累,又怎能有“零"(关于“零"的问题,留待后论)的突破?
所以,洪耀近二十年的积累仍然是他艺术生涯中一段重要经歷,对他后来的创作,无疑是有影响的。
早在七十年代中期(此时大陆的“星星画会"尚无踪影),他就孤独地摸索着直至如今都仍在坚持不断地拓展的“弹线"观念性抽象画创作。
何谓“弹线"?又何谓“观念性抽象画"?这是解读洪耀艺术实践的两个基本概念。
所谓“弹线",简单地说就是在洪耀自行设计、研製成功的“弹线机"上,穿上粗、细不等的绳子,再涂上颜色或墨色,然后利用反弹的作用在宣纸上弹出一根根粗、细不等的色线或墨线。这些笔直的呈纽结状的色线或墨线极具一种张力(亦即表现力)。说白了,“弹线机"就是洪耀的“笔",弹出来的线(简称“ 弹线"),就是洪耀“观念性抽象画"的骨架和灵魂。
“弹线"的源起有两个:一、相传为鲁班发明的弹线盒,这是千百年来“鲁班弟子们"的无穷智慧和汗水,甚至是中华民族精神的一种象徵(因为“弹力"就好比是“压力",而“标準线"就好比是不屈不饶的“人格精神"。后者在“压迫力"之下成“形",并迸发出耀眼的火花)。二、弹棉花机。“我难忘儿时的弹棉花机,它弹出的单调、重复而又雄壮、整一的旋律,穿越了时空,连接着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我幻想的源泉"(摘自画家自述)。
儘管我们追溯到了“弹线"在中华文明史上的两个重要源头,但却一点都不影响“弹线"在抽象画创作领域裡的塬创性地位。因为我们查检抽象画的艺术史,从未见过有“弹线"的创举。对于“语不惊人誓不休"洪耀来说,它更是羞于去做拾人牙慧的事。塬创这一概念,既是他创作抽象画的初衷,也是他孜孜以求的目标之ㄧ。再说他也是经过了反覆实验,反覆修正,才将“弹线机"逐步完善,并成功的运用抽象画的创作。如今,他也正是凭借了“弹线"的塬创精神,方可在抽象画创作领域独树一帜,方可称为“零"的突破。
我将洪耀的抽象画创作界定为“观念性抽象画"的理由是:洪耀抽象创作的核心,正是“弹线"──独一无二的艺术行为过程中及其在艺术行为过程中留下了弹线符码。在“弹线"的艺术行为过程中充满了一种东方式的智慧──正所谓是暗藏玄机,含而不露,并体现了一种反覆锤鍊、顽强不屈的精神。所以这个智性行为本身即是观念之义。只要我们承认了这个支撑点是一种智性观念和观念的行为过程,也就无法将洪耀的抽象画简单的归入冷抽象、热抽象或抽象表现主义,而只能是归入观念性抽象画创作。虽然在欧美的抽象画领域不乏这类事实,但在海峡两岸,依然比较罕有。
“弹线”最主要的魅力在哪裡?在于他是一种人格精神的体现。或者说“弹线”就是一种人格力量的符码。它的关键在于“弹力”。这种“弹力”既体现为一种压力、压迫力、控制力、扼杀力,也在同时体现为一种反弹力、反抗力、爆发力、解放力(自由感的释放和获得)。由于是一架弹线机的强力作用,所以这种 “弹力”绝非“笔力”所能替代。由“弹线机” 这一艺术转换方式所产生的“弹痕”亦即“弹线”,自然也就蕴藏着一种力量,一种能量。这种力量和能量又正好印验(即是所谓的“格式塔”作用)了上述的人格精神,并暗喻了另一层更深的符码意义,即是苏珊朗格所言;……而艺术符号却是一种终极意象──一种非理性和不可用言语表达的意象,一种诉诸于直接的知觉的意象,一种充满了感情、生命和富有个性的意象,一种诉诸于感受的活的东西(《艺术问题》,中 译本,P134)。
除了“弹痕”(亦即“弹线”)本身所蕴含的符码意义外,“弹线”还被洪耀赋予了多重性格,例如它的笔直性(宁折不弯)喻示了人格的秉直、朴实、刚正;它的多彩性喻示了人格世界的丰富内涵和惊人的魅力;它的粗细不等、刚柔相济喻示了人格的多侧面:既表现为阳刚,也表现为温柔细腻;它的一泻千里和一览无余喻示了现代人的奋进精神和光明磊落,等等。如果可以体会到“弹线”在产生过程中所发出的音响,那么,“弹线”之于洪耀的抽象画,其内涵是丰富的,多义的,也许还是因人而异的。“弹线”为读者所提供的,如同是一个感受器的触发点。在它的触发下,读者尽可天马行空般地去进行各种想像。
由此可见,“弹线”的空间感度是自由的,开放的。
除了“弹线”之外,洪耀还随心所欲地进行了各种抽象画的尝试:几何抽象的,极简主义的,装饰性的图案,有巧用汉字来构图的,更多的却是表现性的。或单纯,或丰富;或冷峻,或热烈;或内敛,或奔放;或五色斑斓,或归于平淡。表现也是手法多样,有泼洒,有涂抹,有勾画,有晕染,不一而足,其中还穿插了一些都市和山水的意象符号,以加强画面的时代感和表现力。这些附丽于“弹线”的画面,既像是由“弹线”延伸出来的协奏曲,又像是“弹线”之外的独立画面,不仅增加了画面的语义信息,──避免了由“弹线”带来的单一性,而且更富于情绪和生命内涵的表达。
“弹线”与画面的有机结合,构成了洪耀观念性抽象创作的又一大特色。“弹线”犹如画面的主旋律和精灵,画面则犹如大地和天空。有了后者,便任由“主旋律”发挥,“精灵”翱翔。
抽象艺术说到底,是一种个人化的表达方式,而且更多的是精神和灵魂层面的高度专注和艺术方式的转换。所以,抽象艺术无论是对艺术家而言,还是对读者而言,都是精神和灵魂的拷问、纯化和升华。
纵观洪耀的观念性抽象创作实践,不仅深刻体现了上述抽象艺术精神,而且还为当今中国的抽象艺术史,提供了又一个範例。
我敢说,这是一次成功的“零”的突破。
(编辑:李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