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 英
齐鹏的画看起来很简单,甚至有些极少,简单的图像像符号一样,虽然轮廓的边线很清晰,但形象很模糊;感觉到日常生活的存在,却又像雾里看花;颜色非常单纯,却又明亮而鲜艳,即使是灰色的搭配,也是很透明的。齐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后现代的形式主义。后现代本来是反形式的,因为后现代意味着具象的、再现的、现实的形象与经验,这一些在齐鹏的画中都有所体现。
现代主义以抽象为目的,形式是重要的表现,尽管形式可能是现实的变形,但现实的内容并不影响形式的表现。中国的当代绘画很有一些后现代的味道,从上世纪90年代兴起的波普画风,一直以具象为特征,抽象的、形式的表现根本抬不起头。
齐鹏的画很有形式的意味,但也不是抽象的和表现的,很有自己的特点。这个特点就是她把形式与生活联系起来了。女性画家总是对情感与细节有深入的体验,不会追求深刻的社会叙事,也不会追求宏大的理性结构。她们总是在细微的个人体验中反映她们的生活和态度。
齐鹏的画就是对生活的细微体验,形式从这中间生发出来。生活总是具体的,它反映了我们对生活的态度,也记录了生命的轨迹。艺术的难度在于怎样真实地体验生活和反映生活。如果生活作为形式的对象,生活自身的意义就会淡化,齐鹏的画就有这样的特征,她并非反映生活的价值,而是拿生活为形式说事,但生活的价值仍隐藏其中。齐鹏呈现的是模糊的形式,似乎是不让你看出具体的生活场景,只有明快的色彩对比和在空间中漂浮的形式。如她的《豫园》(2008),你很难判断这是什么具体的场景,甚至都很难联想到豫园的样子。
它很像一幅现代主义的作品,大面积的色块分割空间,小的色块形成运动与对比,是一个视觉关系完整而谐调的画面。但是它与现代主义绘画又有一些不同,它不是感觉的形式,没有表现的笔触和激动的情绪;另外,也不是理性的结构,形式的布局又显出几分天然。现代主义绘画以几何形结构为基础,反映的是一种机器美学,在构图方式上则以理性的分析为主,尽管是感性的表现形式。生活化的构图以感觉经验为主,没有既定的模式,感觉经验不仅是对生活场景的感觉,也包括对生活本身的体验、兴趣和情感,因此这种构图是生动的、瞬间的、跳跃的。
在齐鹏的画中,这种现实的生动性似乎没有公式可言,如《街口》(2008),鲜艳的色块像霓虹灯一样流动,放射形的色块排列无目的地朝向画外的某处,这似乎是任何现代主义绘画没有的形式。不过,齐鹏的画不是纯粹形式的,也不是抽象的,仔细看《街口》,在流动的形式下面是一个现实的场景,街道、商店和行走的人。如同这种形式不是天然的构成一样,这个场景也不是记忆和想象,而是来自当代艺术的一个“刺点”——照片。
传统的现实主义理论总是说,现实的丰富性决定了艺术的丰富性。而实际上,作为个体的艺术家真正接触到的现实是非常有限的,所以传统社会的艺术家不论是否现实主义,大多是在有限的形式和题材中度过一生。实际上,在当代社会人们对现实的接触不再是直接的、感知的,而是通过仿像与图像来接触的。正如齐鹏的作品一样,我们从她的画中看到的是生活的场景,这些场景可能是她生活的记录,也可能只是一张别人的照片,或者是从杂志或网络上挪用的图像,因为她并不想向我们说明这是她的生活,而只是表现一种来自仿像的形式。直接来自现实或自然的图像被称为元图像,元图像是对现实的复制,但这种复制是变形的、仿像的,并非真实的自然,但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恰恰是通过元图像或元图像的复制或复制的复制来接触现实、理解现实。毕加索有一件著名的作品,就是怎样在画面上把一头真实的牛转变为抽象的符号。这件作品暗示了我们对于形式的感觉经验与自然的关系。
即使在工业化时代,人与自然还是很接近的。齐鹏的画也具有独特的形式,而且这种形式也是来自自然,但这个自然已不是山水风景,而是一种都市的景观。如同毕加索的抽象变形一样,齐鹏的变形在图像,模糊的形象暗示了变形的来源,同时也规定了颜色的基调,但她的变形的基础不是直接的自然,而是图像化中的自然或图像中的生活。
在齐鹏的画中,不知是先有生活还是先有形式。和当今的很多画家完全复制图像不同,她的画是来自图像的启示。有些作品是图像的变形,有些作品可能没有图像的原型,但从那种变形生发出独特的形式。图像有记录的功能,也有记忆的功能,形式要有依托的话,还在于生活的记忆。齐鹏有一幅画名为《远眺》(2008),是一个很平常的生活场景,在一个观景台上,有人在眺望风景,也有人从望远镜里看风景,人物画得很模糊,风景也只有几块颜色,整个画面就像一张模糊的照片。生活中往往有这样的现象,我们在欣赏别人的相册时,如果没有惊人的美景或动人的场面,如果只是一般的生活记录,我们就不觉得这些照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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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相册的主人却总是津津乐道地让我们观看,因为照片可能和她/他有很深的关系。《远眺》也是这样,如果把它还原为一张照片的话,它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场景,人物平常,景色单调,观众不会觉得它有什么意义。齐鹏挑选这张照片作为创作的基础,可能出于两个目的:一个是它可能对她本人有意义,是她生活的某一个时刻,通过照片从记忆中浮现出来,于她有不为人知的感动;另一个是她从中看到形式的可能性,一个偶然的场面,一个过程的瞬间,各种形式的因素偶然地集合在一起,这是传统绘画中刻意的形式安排所没有的关系。这两者是互相联系的,记忆是一种感觉,潜藏在心灵的深处,现实生活中某种东西的触动,把记忆从心灵中唤醒,而实现生命的感动。一个女性艺术家的这种感受可能更为强烈,总是能把记忆的敏感做诗意的表达。
好像是和记忆相呼应,齐鹏不是对照片的直接复制,这也是她的独特之处,而是将图像经过心灵的过滤,转换为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由自己的感动而生发,同时也感动别人。传统的绘画总是把各种要素组织在预定的框架中,观众会根据现实的联想来识别作品。在齐鹏的画中,这些要素都是偶然的组合,人物的位置是随意的,画中物体的关系是无序的,没有明确的形象,也没有具体的情节。像《博物馆的走廊》和《街景》这样的作品,都是生活常见的景色,她用近乎抽象的形式再现它们。这种抽象既不是表现的抽象也不是分析的抽象,而是在图像基础上的抽象。画家的感情不是在形式上直接流露,而在形式产生的记忆和联想。记忆总是模糊的、飘忽的,齐鹏画出了这种感觉,它有时隐藏得很深,有时又不期而至地进入心灵。
齐鹏的色彩总是吸引我们,她好像不遵循油画的惯例,没有和谐的调子,没有过渡的灰色,有些地方把颜色画得很暗,有些地方又突然冒出响亮刺激的颜色。这是一种新的视觉感受,它来自我们现在生活的视觉环境,电视上快速变化的画面,电脑上单纯而又新鲜的色彩,广告上吸引眼球的设计,这些都不是自然的颜色,但却深深地改变了我们的色彩习惯。这也是齐鹏的敏感,很多人画了一堆照片,还不明白图像于我们生活的意义,齐鹏没有复制图像,她有些画有照片的基础,有些画则是图像语言的转换,像那些“红螺寺的树”,她甚至把它抽象出来,形成彩色的斑点,像镜头中没有对焦的效果。摄影是一种技术手段,本身是没有情感的,情感寄托在拍摄的对象。齐鹏之所以没有复制对象,因为她是像体验自然一样体验当代视觉文化条件下的“第二自然”,她让自然的自我融入对象,使得本来是异化自我的图像回归自然。心灵是图像与形式的粘合剂,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用真实的人性感受对象,对象也就具有了人性的色彩,本来是非人格化的图像,在心灵的体验中转换为表现的形式,也成为齐鹏绘画的特征。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