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德明
高度的敏感
这是关于表皮,隔膜和一层层覆盖的颜料的 – 它们构成了对于现实的超越,但又并非是关于个体的,而是关于作为社会一般性和特殊性存在的女性这一现象的。在这里那些朴实无华的身体站着,坐着或者半躺着,她们以一种懒洋洋的或者说是目中无人的姿态呈现着,无视观者对于他们的窥视。向京的女人们并非是关于表现具体的女性身份或者是描述艺术家与模特之间的特定关系的,而是通过塑造在一定状态下呈现的女性身体的三维图像来传达一种更为广义的思考和关注。然而,迄今为止,这种描述很难准确地概括向京的艺术作品所要表达的。向京一直以来与中国大陆当代艺术的潮流与时尚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她的新作显然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那些光头的、“自然主义式”的、在男人的性想象中可以成为幻想对象的人体,在与我们视线的遭遇中呈现出极度地沉溺自我,同时它们那些魔幻般的质感的皮肤和怪异的面部表情也紧紧地抓住了我们的全部注意力。这种皮肤,因为它那极端的细腻和微妙的色泽和色调,以及半透明的质感,而表现出一种并非是“真实的”真实感。看起来好像可以透过表皮进入身体的内部 – 去窥视隐匿在表象之下的,超越具象的幻觉的本质的所在。
如果仅仅从雕像的手或者是脚的细部塑造上来说,向京作品所表现出的精湛技术和手法是令人叹服的。这些由很多的细节所组合成的姿势和体态不仅显露出艺术家对于如何让身体本身说话的深刻理解和把握(阅读“身体的语言”),并且更加重要的是,它们传达出一种我们可以感觉到的不断展开,同时又无法完全进入的叙事性。注意到作品“我们”中的手,一对赤裸的人体前后紧挨地站立着,但又保持了一点点距离。通过身后站立的人的右手将触未触地伸展向前立之人的裸露臀部而呈现出的一种极为微妙的姿势,在这两个双眼微闭的女人体之间营造出一种令人困惑的张力和情绪。在它们冷漠茫然的表情中蕴藏着可以感知到的欲望与隔膜。
在向京作品中,雕塑的眼睛也可以传达出一种混合着心灵探求、忧郁的渴望和冷漠的距离感等复杂的情绪 - 这些元素都共时地蕴育于光滑的裸露身体中。作品“孔雀”是一个有着纯真无辜的眼睛和硕大脑袋的半成熟的人体,它的充满恳求与渴望的眼神直接地探入到我们的心灵,感觉那好像并非是出自一个冷冰冰的雕塑,而是来自一个真实的有着灵魂的肉体。这些作品都是用玻璃钢铸造的,材料本身也揭示出向京是怎样在创造着她的医术和怎样通过这种艺术来说话的。
在我们与作品最初的遭遇中,向京的那些人体看起来都沉浸在它们自身的世界里,既不看向我们,也不与彼此凝视。这种内省式的气质来自于她的每一件作品所需求的繁复和大量的辛苦手工的操作,这些高度精确的手工技术以及艺术家对于女性人体的本能和直觉的把握与再现,确保了作品的精湛的艺术水准和精神表现力。作品通常都是经过泥稿塑造,浇铸,打磨,和绘画等一系列程序,于是具体的作品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地显现出个性化的叙述性的特征同时又呈现出非真实性。这种矛盾的感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艺术家所选择的材料,它既拥有高度写实的能力,同时又无法完全的模仿真实的生命物体。
紧绷的表皮
作品在起初的时候也许可以迷惑观者的眼睛,使得他们认为这些是真实的人体,但当人们靠近的时候,这种幻觉就会消失。事实上并不存在什么秘密的手法,作品的非真实性一目了然,然而它们的身体内部似乎又活动着鲜活的灵魂,使得非真实的躯体拥有了生命的力量。在这里真实性的概念遭到了质疑,向京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自由地穿越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的不明确的地带的机会。她的这些女人体,尽管形貌各异,但它们的神情却好像是凝聚了各种各样不同的女人们的面貌 – 它是当代的,然而又是超越任何具体的个人,时间以及空间的。这些人体的表皮,似乎是充满弹性地包裹着这些坚硬的躯壳,看上去有着柔软和温暖的触觉,它们所支撑和包裹的,是女人的充满生命能量的原型。它们不同于任何当下的艺术,在它们身上我们可以感觉到一种充满心灵感触的,挑战性的和肉体欲望的张力的存在。这些彼此矛盾的气质概括了女性的精神特质,然而又无需借助于具体地表现。它们解释了为什么在我们看向这些女人体的时候可以感知她们自身作为女性的存在,而女性的形象在今日的“新的中国”则已经成为了一个新的社会学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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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加州大学的庄嘉韵(音译)在她最近的一篇论文“中国小姐:在全球化舞台上的超级视觉化的女性身体”中,论述到在当下的中国女性的身体图像正在经历着一个深刻的转变,特别是当她们在媒体上出现时,与毛时代的女性社会角色产生了巨大的反差。“把女性的‘超级视觉化’作为一个出发点,我断言自从由资本推动的全球化与政治民族主义同时存在时,这种共生关系也部分地反映在了社会所加诸在中国女性身体上的性别功能和角色中。女性的身体成为一个跨国界贸易的交换筹码,如同旧式的中性化的女性模范 – 铁姑娘 – 一个在毛时代被作为社会主义产业工人模范代表的形象,在新的自由市场和消费经济中,则正在转化成一个推动性感化经济的‘小姐’。”[1] 在这里,过去对于性别身份的有意识消除已经让位于一个‘新’的女性身体 – 一个高度性感化的和充满诱惑力的身体。在庄看来这种新的身体的政治学也给中国的女性们提供了以前所无法获得的机会。在这样的一个‘超级视觉’的语境里面,向京的人体作品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批判工具。
我的表皮的下面
充满矛盾的丰满的身体与停滞的青春期的青涩以及对于情色欲望的拒绝, 是向京作品的普遍的特征。很显然,它们并非是用来满足男性视觉和观看的对象。于是,在裸露的去除了任何遮掩物的,向观者开放的身体与漠视观者在场的冷漠神情之间存在着一种有趣的张力。如果这些女性的身体在性的层面上并非是性感的和使人产生渴望的,那么是什么抓住了我们的注意的呢?为什么裸露的身体表面摇摆于肉欲的情色与苍白暗淡的触感之间?
这可以被认为是向京的女人体的那种几乎是超现实的触觉感所带来的高度的表演性所导致的。它们看上去似乎凝固在自我反省的瞬间,或是,在作品“寂静的中心”那里所表现出的,全然地陶醉于自我抚慰所带来的感觉中。
循着这样的思路,“全裸”作品系列也许可以被看做是对在中国“身为女性的/女人”这样一种身份所做出的反应和体验。这对于中国这样一个男性文化占据主宰地位的国家来说并非是什么重大的启示,但是身处在这样的社会和文化语境里的向京却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和语言来彰显女性的身体,一方面她们看上去似乎是顺从和谦卑的,而另一方面从她们大胆的,在艺术空间里的近乎不知羞耻的身体的暴露而打破了中国社会对于女性形象的刻板和程式化的想象。她们表现出既害羞又自信的双重气质,在私底下公开她们最私密的身体的部分,公然违抗传统的界定和分类。她们也许并非是“典型”的中国女性,也不是极端的特别。对于她们自身来说这是一种强有力的表现和宣扬的方式与策略 – 特别是在男性居于统治地位的当代中国艺术的情境里。
作为一个女性艺术家制作关于女人体的作品,向京是在表达自我身体和精神的感受,就像一首歌所表达的那样:“我在我的皮肤下面感受到了你”。这既是一种情感的声明,也是一种关于包容和结合的姿态和行动。向京的人体作品 –她们是真实的物质上存在的,也是本质上接近的 – 在这个意义上回应了男性意识主宰的流行文化的主流心理图象,并且颠倒了这种秩序 ,使得观者成为了被包容和被结合的对象,因为他们身处于她们的领域与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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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自我表皮所束缚的身体
向京的人体作品,最终只是再现和表现,而非现实主义的人体刻画。但她们是关于哪一种形式和内容的再现呢?乔治华盛顿大学的人文学者盖尔.维斯(Gail Weis)就指出所有的身体都是归入一个统一的参照系和标签的。并不存在着“这个”身体,或者是“这个”身体的图像。事实上,当我们提到一个具体的个人的身体时,那个身体总是被对应于一个普遍化了的身体标准或者说参照系,比如一个女人的身体;一个拉丁女人的身体;一个母亲的身体;一个女儿的身体;一个朋友的身体;一个性感的身体;一个老人的身体或是一个犹太人的身体等等。”[2] 于是,如果向京的女人体并非是关于“特殊的”的身体,或者如同维斯指出的那种“真实”的“基本”的身体,那么我们将如何应对她们?在我们的反应和她们的身体之间,摩擦和错位就会产生,从而引发出身体内所蕴藏的张力。它反映出艺术家勇于面对女性身体的“真实性”的努力。
超级模特的身体,或是所谓的理想身体形态并非是超验的和本来就存在的。对于非典型性的女性身体图像在当代文化中的表现就成为了一个公开的尝试。这并非仅仅是对于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审美的挑战。在我看来,向京通过她的作品超越了主观的,“旁观者的眼睛”式的争论,而是尝试着解构女性图像再现的本质。正如朱蒂斯.巴特勒曾争论过的,作为一个女人 – 女性性别的象征和载体 – 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固定的概念。对于巴特勒来说,对这种概念的理解只能基于“那些历史的和人类学的位置来理解性别作为在特殊的语境里的社会建构的对象”,于是,“当被建构的性别概念作为本质上独立于生物学的性征理论化了之后,性别自身就成为了一个自由浮动的策略了”, “标准的女性/女人的定义也就成为可以公开讨论的了。”[3] 这并非是说向京的作品是关于表现雌雄同体的或者是要消解性别的角色,但它却为对于摆脱了固定的生物学意义的性征的女性主义的思考提供了新的参考模式。
向京作品是高度的精确的,甚至是有些自然主义的。经由她的人体作品的极端的物质性 – 由坚硬光滑和易塑的玻璃钢和精细的手工以及对于皮肤质感和色泽的深层描绘所体现出 – 这些人体可以用来表现处于各种各样的精神状态下的女性身体。她们看上去的“真实感”实际上更是一种呈现的策略。 她们看上去也许并不符合通常的审美标准,甚至可是说是丑陋和怪异的,但她们却更为接近真实的女性人体的复杂本质,她们有可能会感到一种“由于被自我的表皮所束缚着的不适”,但就是这种令人不太舒服的荒诞的呈现传递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精神力量。
仅仅是关于表皮?
苏珊波尔多提醒我们,长期的接收来自减肥节目,广告,时尚以及许多其他的由化妆品和医药工业所制作的关于女性人体美的观念正塑造着我们头脑中对于女性标准审美的模式,却又没有定义或者给出一个具体的标准参考。[4] 于是,否定或是机会主义者式的利用非“理想和标准”的身体就揭露出了女性身体的多样性。拒绝正统的对于女性身体的审美定义,向京从象征性和肉体性两方面塑造了那些女性人体。她们可以被从许多不同的层面加以解读,体现出艺术家个人独特的审美情趣和倾向。她们是真实的然而又是非写实的,她们徘徊在一般性与特殊性之间。这当然不是说作品没有特性或是基于现实性。正相反,向京相信这正是一个表现真实与自然的最佳的方式 – 从主观的、情感的、本能的角度出发,再辅以高度精确的表现技术。
在这里我们感知物理上的“真实的”人体与我们对于女性的社会学形象的批判相重合在了一起。这种形象本身所体现的多重的物质性,通过含蓄的然而又是强有力的对于女性身体的独特呈现 – 它们通常总是受到种族的、性别的、阶级的、技术的、场所的、空间的以及时间的影响 – 从而既可以被视为是对于当下的当代艺术实践的既定模式的一种引人注目的挑战,同时也是对中国社会的视觉文化中对于女性视觉形象的始终贯穿如一的表达的一种可行的矫正。
[1] 庄嘉韵,“中国小姐:在全球化舞台上的超级视觉化的女性身体”。摘自
[2] 盖尔.维斯,身体图像:作为交错现实的体现,Routledge, 1999, p. 1.
[3] 朱蒂斯巴.特勒,性别问题:女性主义和身份的颠覆 (1990), Routledge,, pp. 1 & 6.
[4] 见苏珊.波尔多,不能承受的重量:女性主义,西方文化和身体。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2004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