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要言之,中国古典绘画审美的时间意识本源自儒道互补的“动”。这“动”涵摄有“气韵生动”之生生不已和“虚无因应”之变化无为的双重内涵,它点化绘画空间为灵“动”的时空合体境。相应的,对这玄妙绘画时空的观照也体现为“历时化”的游观,它要求化“静”观成“动”照,融外在空间节奏入内心时间的律“动”。而在禅宗意识介入后,“共时性”的审美理解则将“动”“静”并置起来,并相互澄明。同时,“诗画融合”成为禅道入画的途径,诗的时间意识延拓了绘画的审美时空,使得中国传统绘画最终成为一种“时间品味方式”。
关键词
动 气韵生动 虚无因应 历时化 共时性 诗画融合
宗白华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1949)的开篇,引用德国史学家斯宾格勒关于独立文化基本象征物的说法——埃及是“路”,希腊是“立体”,近代欧洲文化是“无尽的空间”——来论证西方艺术“空间境界”的特质。1 这种品质在传统西方绘画里得以巩固并居主流,“绘画由于所用的符号或模仿媒介只能在空间中配合,就必然要完全抛开时间”,2 而描绘空间中并列的物体和暗示动作。然而,古典中国绘画却浸渍着深厚的时间意识,它力图突破空间再现的藩篱,将同源的审美时空在绘画内同构并融通起来,从而使人深味其间包孕的时间感。显然,这与华夏民族的同根依待的时空观息息相关。
(一)
追本溯源,这种时空观滥觞于《易经》和先秦道家,是儒家与“时偕行”与道家“俱道适往”互补相生的产物。《易经革卦》观四时之变,“治历明时”;《鼎卦》有观空间鼎象,“正位凝命”。两卦分别象征一时境一空境,并相推而变“生生之谓易”,共构起“时空合体境”。3 相对的,老子贵空间的静与闭;庄子则重空间的“深闳而肆”,并通过须臾与永生、弹丸之所与广袤之乡的相对,归旨在逍遥有限时空之外的“与道冥一”。两方融汇间,易之“动”融注在道之“虚”里,形成了华夏时空意识的一面,宗白华总结道:
“虚而不屈”,不拙,不竭也。动而愈出,生生无穷。此虚,非真无有,乃万有之根原。“以虚空不毁万物之实。”“虚”,宇也,空间也。“动”,宙也,时间也。
可见,“动”是为华夏时间观的根本。而且,它与空间同根一体,决定了古典中国绘画的文本空间并非凝固静态的空间,而是熔铸了时间意味的生化不已的时空同体;画面的虚、空、白也并非“无有”,而是宇宙生命的绵延生气业已贯注于其间,使之幻化成为灵动的生命空间、无为而变的虚幻空间。
一方面,华夏绘画空间的这种时间意识重在“变”与“易”的生生不已,这是“气韵生动”的本质规定。如方薰《山静居画论》所见,“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由生动入气韵,首先是就气韵化生出“动”而言,亦即有生于无的“造化”玄妙。因为道兼摄有无,“常无”中孕育着万有,而自无生有的刹那正呈现出造化的玄机,“玄而又玄,众妙之门”。绘画所凝定的就是这瞬间生成之妙,即绘画所谓“齐造化之功”(张彦远)、“偷造化之功”(郭若虚)之意。再者,气韵自身的“生动”是更重要的维度,亦即强调绘画与生命之“活”的相通,意指宇宙生命在画中的流动不息和活跃生化。唐志契解生动“生者生生不穷,深远难尽。动者动而不板,活泼迎人”, 李修易也说“山水之有气韵……当求诸活泼泼地”,正是此意。而且,邓椿突破人神论而转移到物之有神,直至杨维桢干脆认定“传神者,气韵生动是也”,这类物活论也属“活”意的衍生。符号学美学家苏珊朗格也曾阐释绘画为“活的形式”,认为它的“活着”意味着“表现了生命——情感、生长、运动、情绪和所有赋与生命存在特征的东西。” 的确,绘画的生命意味正在于此,不过华夏文化的生命意识却植根在儒道互补的土壤,它既涵摄着儒家的“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的生生不已,又包孕了道家“妙道之行,周遍天地,玄德之门,通达众妙”的无为变化,从而共构为华夏宇宙生命的周流变易,创生不息。
同时,气又为“动”之载体,动是“气”之动。方薰又说“气韵生动为第一义,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挥洒,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矣。”这里,他不仅指明了气“体”动“用”的本末关系,而且认为气动而“韵自生动矣”,亦即气之流转会自然生成画面的乐感化的和谐。难怪唐志契进而主张以“气运生动”代之以气韵生动,因为“有气则有韵,无气则板呆矣”(唐志契《绘事微言》),气乃是绘画动力场的“圜中”内核所在。而且,这气韵虽“意在笔先”但却“妙在画外”,它“体物周流,无小无大”(黄钺《二十四画品气韵》),从而将画面点化为灵动的空间。其实,这空间之“灵”性就是气韵之“动”的赐予,正是审美时间溶化绘画空间而成的时空合体境。气韵之“生动”就意味着宇宙生命的节奏律动,生命元气的的化生不已,它要求“必须在(包括个性与表现上的)‘气’、和谐度、生动性及充满活力方面皆生机盎然。”是故,古典画论往往强调“凡画必周气韵”(郭若虚),创作则“气韵行于其间”(恽向),且“必求气韵而漫羡生矣”(顾凝元),鉴赏则必先观气韵,这“周”、“行”、“漫羡生”均是“动”之流运形态。
而这“动”,就是时间融入空间的通途。现象学美学家杜夫海纳认为,“使绘画空间获得活力的时间多少应该属于绘画的结构……时间只有以运动的方式间接参与才有可能……运动是转向时间的那个空间的面孔”。不过,中西绘画的“运动”形式却趋于不同形态。在物化空间层面上,中国绘画笔气、墨气、色气交织的空间所包孕之时间性,更类似于现象学所谓绘画“空间的时间化”——“有结构、有方向性”的绘画空间像是孕育着一种“在不动中完成的运动”。这就是说,这种空间是以“静”示“动”,而同情感、意象层面的时间动感相互贯通,亦即显现在“气势”、“气度”和“气机”(唐志契)的生动变化里,显现在精神节奏所蕴涵的深层意味里。然而,中国古典绘画的审美空间更是一种“虚幻空间”或“无形的意象”,它的特质就在于超验的审美时空的存在,这也就是“气韵生动”之宇宙论和生命化的内涵所在。
另一方面,中国绘画空间的时间意识在于“变化于无为”,并在“虚”的层面直接与道、气和空的宇宙本体贯通。《管锥编》写道:“老子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按‘因应’者因物而应之也。”虚无因应(时)意指道家虚无也是“因时为业”,顺应自然无为而行的。确实,老子贵因时,庄子更以顺邃时宜为美,这就为空间的随时而化、须臾变幻因素之倾注提供了空场,儒家“动而健”的生生创化正是其中的内驱力。具体到绘画,这类时间意识就凸显在绘画美学虚无相生的“虚”、计白当黑的“白”之中。“凡山石之阳面处,石坡之平面处,及画外之水,天空阔处,云物空明处,山足之杳冥处,树头之虚灵处”皆可留“白”空“虚”,它可“作天,作水,作烟断,作云断,作道路,作日光。”(华琳《南宗抉秘》)但是,画面的虚实并不是截分两橛的,而是虚实相互生成,因为“通体之空白即道体之龙脉也”。这样,气脉一道流贯于画内画外,使绘画审美空间趋向灵动之势,“凡山皆有气脉相贯,层层而出,即耸高跌低,闪左摆右,皆有余气连络照应……无气脉为画学第一病。”(布颜图《画学心法问答》)
其实,这画之气脉蕴涵的时间性,就表现为一虚一实的节奏和充溢乐感的幻化起伏,它造成“虚其实结,实起虚结”的变化节律。因为,“显者阳也,隐者阴也,显者外案也,隐者内象也,一阴一阳之谓道也”(布颜图)。可见,显与隐、虚与实的韵律变化与掩映成趣,实际上就是阴与阳互动的道体变幻。这境界使得实处愈实,虚处愈虚,或露其要处而隐其全,或借以点明而藏其迹;并且,它无为而化、变幻无穷:“烟云本体,原属虚无,顷刻变迁,舒卷无定”(唐岱《绘事发微》),“隐显叵测,而山水之意趣无穷矣”(布颜图)。 这“顷刻变迁”、“无定”、“隐显叵测”的审美境界正是所谓“妙”境,它强调的是无为变幻的“妙”的本性。所以古典画论往往“虚—妙”相通,“虚无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笪重光《画荃》),“大抵实处之妙,皆因虚处而生”(蒋和《学画杂记》),“画在笔墨处,画之妙在笔墨之外”(戴熙《习苦斋画絮》)。这妙境已超越意象时空,其表象虽在六[美学研究aesthetics.com.cn]合之表,但却荣落四时之外,超乎象外而与超验的“虚境”融和起来。该虚境虽运乎心而生、因心而造境,但却“望之无形,揆之有理“(布颜图),因为“但审虚实,以意取之,画自奇矣”(董其昌), 而这以意而会的理,实则为绘画所蕴藏的恍惚混沌的审美至境,“山水间烟光云影,变幻无常,或隐或现,或虚或实,或有或无,冥冥中有气,窈窈中有神,茫无定象”(布颜图)。简略地说,“山川气象,以浑为宗”(笪重光),绘画造境正在于“浑”之变幻性、模糊性的形象显现,它圆斯气裕、浑则神全,同老子所谓惟恍惟惚,窈兮冥兮的“道”境直接贯通。
质言之,中国古典绘画的“时间性”本源在儒道互补之“动”,它不仅表现为“气韵生动”的生生而不已,而且体现出“虚无因应”的变化于无为,最终要点化绘画空间为熔铸入时间灵“动”的时空合体境。
(二)
对充溢着微妙动感和音乐节律的绘画空间的观照,同样也浸渍着时间意识。这凸显在观照状态的“历时性”游观里,它要求化“静”观为“动”照,流动的视线形成节奏化的运动行为,并融化外在空间节律为内心时间的律“动”。
在心物混融间,古典绘画美学重心物的对映关系,“本自心源,想成形迹,迹与心合,是之谓印。”(郭若虚《图画见闻录》)但这心迹对印是就创作者而言,它遵循的是“心—目—物”的顺序,如王履“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华山图序》)。而观照则体现为“物—目—心”的逆向过程,面对物象,“应目会心”,俯仰自得,从而“目击而道存”。这也就是李日华“身之所容”、“目之所瞩”到“意之所游”的三层境界(《紫桃轩杂缀》)。而且,绘画创作特别是写意往往是率意挥洒,一挥而就。相反,对作品的观照则强调化静为动,将审美静观拉伸为动态的游历过程。因为“有时间过程的是我们的目光,但这个时间过程是作品所要求的……必须让作品能展开它的旋律”。而中国绘画的审美方式就是在“游观”中的饱游沃看,它保持的视觉长度和时间停滞更为长久,从而使作品旋律舒展的审美时间充分延长和流动。所谓“一望即了,画法所忌”,观照重在“不了”两字(邵梅臣《画耕偶录》)。
宗炳《画山水序》曰:“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同会。”这就将目“观”同心“游”点通,心灵的眸子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就象莎士比亚所说艺术家的“眼睛在微妙的热情中一转,就能从天上看到地下,从地下看到天上。”而“气韵本乎游心”(郭若虚),才是这种游观的深层原因所在。周生流遍的气韵要在个体生命内得以安顿,并归根在“游心”,这样才能目既送往心亦吐纳。其实,这种观照的自由游动更接近于观舞,《文选》傅毅《舞赋》描述了这一状态,“其始兴也,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形象”。不过,绘画本身确是凝固的“象”,动的则是“游弋的眼睛”。因为视知觉的“同时性是以连续性为媒介的:视线在对象上移动,它永远不完全停落下来。这是由于视线的运动,我们才觉得对象有运动。尤其是,由于这一运动,对象才是为我们而存在的对象,才深入我们的心中。”可见,正是由于视线的运动,才会将绘画空间的节奏潜化为审美心理的节律动感。这种化迹入心往往被称为“得妙悟于神会”(李嗣真《续画品录》),“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它重在心灵与妙境的偶然遭逢,重在观照成形的随即性与偶然性。
而且,这种心灵游历的外化形态就是“以大观小”的散点,“三远法”的综合运用和“咫尺写万里”的以小见大。沈括《梦溪笔谈》反对“仰画飞檐”式的定点观照,而要求在制高处“如人观假山”般俯瞰全景,从而为视点的零散化提供了自由空间。郭熙《林泉高致》的“高远”、“深远”、“平远” 也并非割裂使用,而是一种数层视点的综合运用,或俯观、或仰视、或平望,从而造成时空错落并置的迷离之感,使观者不知山前山后,山左山右,有多少地步。而“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更是传统绘画的经典方式,他们强调的是在方寸之间吸纳、凝缩大千世界,使之铺舒为宏图而无余,消缩为小景而不少,这也为灵想时空的敞开与散逸辟得广袤的场所。
在这诸多形态内的观照流程,无论是纵观竖式条幅时目光的上下回环往复,还是扫视横式长卷时眼光的由右向左之移动游历,都不是置身于定点的一览无余。而是,随着“多中心”视点的移动,心灵的眼睛随之飘逸和游动,并将片片意象在内心并置叠加成群,从而浑整为完形的绘画意象。笪重光《画筌》曰:
真境现时,岂关多笔。眼光收处,不在全图。合景色于草昧之中,味之无尽。擅风光于掩映之际,览而愈新。也就是说,目观不能尽收全幅在眼底,它只能收拢于一角而非“全图”。而且,要把游观中分获的意象“完形”在蒙昧的心里,似有似无,本于意中融变,方能整合出“愈新”的艺术形象,并深悟其间的意蕴和况味。即便是游移过程中的定视,也因“一收复一放,山渐开而势转;一起又一伏,山欲动而势长”(笪重光),山体“环抱起伏之势,如跳、如坐、如俯仰、如挂脚”(布彦远)而使得目光随山势的流动而移动。进而,还要应目会心,“山性即止而情态则面面生动”(布颜图),景由情“动”而双方交融为一。
实质上,这种东方特有的移动观照形式,势必会放慢审美的节奏和流速,并使得多重审美时空共生融汇。由于散点点是跳跃散落在水平线上下各处的,空间因而表现处同“线形”相异的扭曲和偏离,而“画幅结构的空间进程在功能上与空间的扭曲有必然联系。而这,自然会‘影响时间的流速’。由于空间扭曲,时间的运动也随之放慢了”。另一方面,这平衡组织在画面里的变异空间,又会打破人们日常观照的时间方式,形成“大小相间,前后相掩,有起伏,有隐现,参伍错综,主宾顾盼”(华琳)的幻象之感,这同样也拉慢了审美时间的历程。而且,由这种游观形式与文本结构所决定,散观所获的审美意象并非是定视而生的整片,而是多重共生的审美时空的在内心聚汇完形。最终,意象化作心象“物在灵府,不在耳目”,从而目击而道存,体悟到道之本源的生化。
如此一来,审美观照的“游”就与绘画本身的“动”贯通起来,从而共构成生命化的“时间意识”互待的两面,并显现出灵化的“命”与物化的“生”的本然同一。的确,华夏古典文化强调主体的生命意识,它往往以人为核心旁摄时空,“上下四方为宇,往古来今为宙”,并以这种时空观来返观艺术,从而使审美时间在生命时间内生发出来。这种文化语境的审美里,主体创造的绘画必然被赋予着生命时间感,而律动的观照也同审美客体交流互融。它们之间不仅是意向性的所指关联,而且主客双方流转互通、循环往复,表征出华夏古典美学天人同构的民族特质。
(三)
与审美观照的“历时化”相异,在禅思融入儒道家互补的时间观后,深受其浸渍的绘画主流则强调审美理解的“共时性”,它涵摄着“动”与“静”的相互澄明。
禅语曰:“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万古长空象征着天地悠悠、万化静寂,是超时空的永恒界域;而一朝风月象征时间“动”的刹那,宇宙生机的飞动流化、绵绵不绝。绘画虽只能捕捉自然之一朝风月,但却以残角和瞬息而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缦,亦即摄入着时空无限,“将永恒表现为瞬间,将空间表现为无限的空白。”相应的审美理解,就是把这“动—静”同体“偶合性”地并置和提升到共时层面,并在意味深长的结合里,瞬间生发出人生真谛的感悟和宇宙生命的感叹。依心理学家容格释《易》所见,华夏民族这种“共时性”与西方“因果律”截然相反,“共时性事件旨在‘一切存在形式之间的深刻和谐。’因此,一旦体验到这种和谐,它就变成一种巨大的力量,给予个人一种超越时空的意识。”而这也是禅宗审美理解的特质所在,它即是通过这默契动静之途,置嵌入古典绘画美学的时间意识内的。
同时,道禅意识往往是通过诗画融合的桥梁入画的,从而形成共通的审美时空。因为,中国的艺术体现为浑整未分的原生态性,诸艺无往而不辗转互通、周流而互贯。而诗画本一律,鉴画衡文,道一以贯,诗与画具有特殊的审美亲和力。
一方面,“诗意”入画,“画中有诗”。所谓“诗传画外意,贵在画中态”(晁以道《画旨》),正是这诗画同妙的境界。相应地,绘画美学重意蕴的“象征性”。王士祯就描写了这种情形,“李龙眠作阳关图,意不在渭城车马,而设钓者于水滨,忘形块坐,哀乐嗒然:此诗旨也。”(《丙申诗旧序》)可见,该画意象征了文人的远遁城郭的喧嚣烦躁,抽身时世变迁而陶然自得的心态,在其幽情远思间诗画是打通的。正如沈宗骞所言,“画与诗皆士人陶写性情之事,故凡可入诗者,皆可入画”, 所以二者都本自心源,在心理的熔化下形成“异迹而同趣”的审美意象。与此相关,诗与画的艺术语言似乎都被“抽象”成某种文化符号,只有结合特定的文化语境才能“阅读”,进而归旨在其后粘连着的形上玄思。另一方面,画论又与诗理互通有无。不胜枚举的诗学话语为画论所吸收;反之,画论又暗通于诗意与禅理。王士祯便坦言南宗画论往往“通于诗”。他曾说“闻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跋门人程有声近诗卷后》),又说:“诗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分甘余话》), 画理与诗意的互通更多在于禅境。
但是,诗画互通给绘画带来的时间意识,不仅止于禅境的潜移默化,而且更在于诗的语言本性——时间因素对绘画的浸渍,从而将绘画“理解为内在诗歌和音及类似精神状态的跟诗的中介关系。”首先,诗意韵味与绘画表现间的互点灵犀,让诗情与画意得以共同深化。这样,“感于物而动”(翁方纲)、“因物感触”(罗大经)的诗“兴”,便与绘画的“妙想迁得”勾连起来。所谓“妙想实与诗同出”(苏轼),“兴来漫写秋山景”(黄公望)。这也就是说,画也感物起兴,心与物动,达到兴来神往,天然入妙之境。而且,审美感发的“兴”导向“意境”并与之和谐,才能达及“荒怪轶象外”(苏轼《题文与可墨竹》)、“意出尘外”(朱景玄《唐代名画录》)的意境。故而,清代范玑《过云庐画论》说:“超乎象外,得其圜中,始究竟矣。”只有求诸象外的意境的创生,化实境为虚境以玄鉴宇宙的旋律和奥妙,才是绘画的本根所在。要言之,“兴”与“境”诣, 正是诗画融合的契合点。其次,在画之通灵处的题诗,其包孕的意蕴内涵又会拓展画面的意趣和情思,充溢绘画的表现力和包容性,使得诗化的审美时空广摄四旁而圜中自显。画并不能穷尽诗意,因而就要“画难画之景,以诗凑成;吟难吟之诗,以画补足”(吴龙翰《〈野趣有声画〉序》)。由于诗语因素对鉴赏的渗透,蔚为大观的题画诗必然会强化绘画的“阅读性”。实际上,传统绘画并未落入摹写自然的时空限定中,而是通过诗意、趣、情的引发提升,为心灵的自由舒发辟出更深远的审美时空。它不仅辟审美空间于广袤无垠,而且还延审美时间向深邃幽远,从而将诗言体味扩散在绘画的视觉直观里,使对静态绘画的赏玩在诗味的反复涵咏中趋向动态体验。
在审美时间之外,更为独特的是对时间的审美。石涛《画语录四时章》说,凡写四时之景,风味不同,阴阳各异,审时度侯为之……予拈诗意以为画意,未有景不随时者。满目云山,随时而变。以此哦之,可知画即诗中意,诗非画里禅乎?
他通过“禅意—诗意—画意”的途径,将景随时易的日回月周、寒暑易节作为审美的对象。其实,这早已为古典画论所注重,郭熙就不仅论及空间的“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而且注重“四时之景不同”、“朝暮之变态不同”的时间变幻。他说:“真山水如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林泉高致》)这种意识是源于古人对昼夜穿梭、四时轮回的观审,他们以为自然周期变化在时间流逝中内在具有了气韵,具有了宇宙的轮回节律,并在绘画里创生出一个极具情感色彩的生存空间、充满音乐情趣的时空合体。这里,绘画的空间方位往往扩散成时间的交替节奏(春夏秋冬与阴晴朝暮)甚至情感、情绪的变化节奏,从而使绘画真正成为了一种“时间品味方式”,这正是中国传统绘画的独特品性所在。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