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明惠
就像是一个警讯,一个静默表态的集群示威行动,30多年来阿巴卡诺薇芝(Magdalena Abakanowicz)的无头人身像,以它们的空壳躯干,从她波兰华沙的工作室一路出发,分别驻扎于欧美各个不同角落,并远渡重洋,登陆澳洲,长期在南韩釜山现代美术馆和日本广岛当代美术馆苦行兀坐。最近的行踪包括2006年在芝加哥格伦公园(Grant Park),由106个生铁巨人组合而成的《集会》(Agora)永久装置,和今夏于西班牙瓦伦西亚现代艺术学会个展中的80个立身铜像(80 Figures)。除了这一支行进队伍外,个展里还出列了11件阿巴卡诺薇芝自1973到2000年间的代表作品,件数虽少,但她的雕塑向来以加码尺寸和量集单位著称,因此阵容依然浩大可观。
一个无脑的整体
九岁那一年,出生于华沙名门豪族的阿巴卡诺薇芝,亲眼目睹二次大战爆发,波兰沦为希特勒的机动战场和纳粹集中营地,数十万人在浩劫中丧失宝贵生命;紧接着是长达50年的苏维埃共产主义,国家几近破亡,私人的家产全部充公。烽火暴行的梦魇潜入她充满了大自然芬多精气息的美好童年记忆,她于是开始寻求避难所,可以供她躲藏和自行解放的另类心灵空间。坚持要为自己打造出另一片天的意志驱使,和强烈创作欲望下,曾于华沙艺术学院主修绘画、选修编织的穷困艺术家,便就近捡拾码头上的废弃旧缆绳,抽剥里面的琼麻,经洗染步骤处理后,交错穿织成一系列质纹肌理丰富变化的纤维雕塑,且以自己的姓氏缩写为品牌,命名它们为「阿巴肯斯」(Abakans)。这组不规则的悬吊式立体织物,皆为单色作品,以便将视觉焦点集中在突异的外观上;无论是膈膜般的里外格局,还是可以屈身容人兜袋架构,或是翻卷缚裹的茧状造型,它们多半硕大庞然,常以数公尺长的宽幅尺寸,占满一整面高墙。阿巴卡诺薇芝事后追忆:「假若当时的生活不是这样地艰苦,一切都将不可能发生。我需要筑造如藩篱般的屏障物,把自己圈围起来,以阻隔周遭不愉快的处境。」
而身陷困厄环境中,面对人性介于现实与想象之间的种种冲突,进一步让阿巴卡诺薇芝对人存在的本位、及生命的起始提出了疑问,参观了数个实验室后,触发了她对遗传学的兴趣,和以人体形塑表达寻根溯源的创作理念。以「阿巴肯斯」系列作品赢得巴西「圣保罗双年展」(Sao Paulo Art Biennial)金牌首奖后,她相继推出了多数个使用麻绳和麻布,粗针缝制的三呎高巨形头状物,其中之一《精神分裂症头》(Schizoid Heads),和600个像卵石、又像马铃薯模样的软雕塑《胚胎》(Embryology)皆出现在这回的特展中。圆鼓填塞的麻布团,脱线绽开暴露于外的盘缠绳索,既可以隐喻脱轨失调的心识,又可以比拟发育不全或受损的原生细胞。《胚胎》刚酝酿成形,无头族人像也跟着诞生了,对于她艺术生涯中最重要的经典作,阿巴卡诺薇芝表白:「已失去任何意义计算的庞大数目常带给我压迫感,我害怕人、牲畜、禽鸟、野兽、昆虫等大量聚集的景象,在机场内穿梭的旅人、地下铁或电车里拥塞的乘客,看起来都像是具有威胁性的、令人惊恐的、一个无脑的整体。今天的人类受着数量的支使,我创造这些群体如一个警示,他们似乎正向我们说道:『我们是很多的﹗』但是在这平凡无奇的大数中,却又保留着个别明显的特征,藉助这个不可解的天然法则,我驱策心里静止不动的兽群加入这个节奏中。」
到目前为止,阿巴卡诺薇芝共塑造了近2,000个无头人像,这些剖断掏空的身躯,总是30个、50个,一、两百个聚合成群,如展览中的《后背集群》(Backs),它们同以肩膊微拱的坐姿,共凝聚成一片令人肃穆敛容的静定磁场。不过,无头族也有落单的时候,展览中另一件同期作品《牢笼》(The Cage)里,一具禁锢于木头框架内的坐姿身像,就是孤伶伶一个人独守狭小的关房空间。由于委任创作「无头族」系列作品的邀约不断,促使阿巴卡诺薇芝自1985年起,将她的麻布树脂人像翻制成金属雕塑,从此可以长久应付户外装置的天候考虑。从最初的麻纤维、到青铜、生铁与不锈钢,阿巴卡诺薇芝先是以石膏,后来改用合成树脂分段翻模,拼接成形后,由她本人或助理在她的指挥下,以双手进行表面加工,她坚持不复制集群作品中的单元组件,即使他们的外貌形色看起来大同小异,但都是独一仅有,就像是大自然界里的有机万物。阿巴卡诺薇芝曾为一组高达2.6公尺的人像委任作品,写了下面一段简述:「它们就像剥落的木乃伊裹布,仍然残留着人体的部分迹痕。大过常人的尺寸—— 阴影可能扩张到无止尽的度量,恒久存在我们的记忆中。我所塑造的这些躯干,朝着别人或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迈步,他们在举足间被冻结住了,除了出现的身形外,他们不以言谈沟通。你可以感觉出一个共同的抉择,有如森林般的壮大强势,足以摧毁和抵御一切,他们是证明灵魂不灭、坚信理想和哲学力量的生存者。」
在她的人像装置作品中,阿巴卡诺薇芝常刻意模拟树皮、动物的毛发和皱折的肌肤,意喻人类身心承载量的极限坚韧度,而在这次个展里的三件「战争游戏」(War Games)系列作品中──《阿那斯塔》(Anasta)、《祖先》(Ancestor)、《赠予者》(Giver),她干脆把一端包扎着麻布的枯老树干,直接卡进一截截如机翼、炮筒、枪管等筒状铁制容器内,以平摆方式在矮凳形的铁架基座上陈列展示,转借自然与人为、温润与冰冷的视觉意象,影射出强行武力之于脆弱人体的对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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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霸的女性艺术家
在20世纪快结束时,石头与水泥加入了阿巴卡诺薇芝的创作语汇中,它们更贴近大自然氛围的朴实质地,为她的户外装置体材另开拓出一条宽阔大道;多组她所砌造的想象空间作品,尾随她的集群人像足迹,分别座落全球各地的大型雕塑园林,譬如立陶宛国家雕塑园林里的22颗水泥巨蛋《默默滋长的空间》(Space of Unknown Growth)、以色列美术馆雕塑林园收藏的七块白色石灰石大辗轮《荒漠》(Negev)、美国纽约史东.金艺术中心(Storm King Art Center)收藏的四个封闭式《玻璃屋里的石棺》(Sarcophagi in Glass Houses)、和露宿于纽泽西汉弥顿雕塑园林的22件花岗岩陡峭直壁《石头的空间》(Space of Stone)等。通常在她的个展里,阿巴卡诺薇芝总会安插数件抽象的空间系列作品,与族群人像的聚合张力拉锯抗衡,因此第七艺廊的室内展厅外,瓦伦西亚现代艺术学会也在其露天楼台上放置了三具动物《头骨》(Skull),这三个形如远古巨兽遗骸、还保留着混沌初开原始风味的铜塑,正好呼应原创者「对于生存,动物具有本能的智慧,人类的才识却无法企及」的认知心得。
同样是着眼于个人的成长记忆和生活经历,同样为打开封闭的心扉、探索深层私密的情感世界,同样是从纤维艺术出发,同样保有常青不懈的创作精神,另一位20世纪巨星级资深女性艺术家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的作品显得阴柔许多,即使是她高达10.5公尺的长脚大蜘蛛。至于阿巴卡诺薇芝气魄凌人的雕塑装置,则常因阳刚的雄霸威势,让人忘记她的性别。对照这两位艺术家的创作生平,不禁使人想起英国心理学者温尼科特(D. W. Winnicott)的精辟分析:「艺术家是被沟通的欲望和更强烈的遮掩欲望,两者间的矛盾关系所驾驭的人。」然而,对于不曾经过战乱、没有忧患意识的幸福后生代来说,阿巴卡诺薇芝作品中的幽沉声音其实是遥远且陌生的,多数人只能从它们的形表上,试着联系一个超乎纯美学价值观的思维经验,仅仅只是这样,也足以教人低回许久……
(编辑:正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