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小彦
我第一次认识余虹是在武汉,其时我刚刚认识武汉的“哲学圈子”,“领袖”是张志扬,“美人”是萌萌。萌萌的父亲曾卓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我姑父的同事。后来,我当《画廊》杂志主编,“哲学圈子”见我,余虹代表说话,以为是一个推动当代艺术的机会。那时觉得余虹气盛,讲话有深度。他正在暨大读博士。不久又认识他的第一个夫人贺璋蓉,一个温和的女人,还有他那聪明儿子,讲话颇不饶人。我们渐次交往多起来。当然,如果聊天,总是我听,他讲,因为我不太敢说海德格尔和尼采之类的德国哲学的东西,我内心是个经验主义者,是波普尔和贡布里希的信徒。但我佩服他的思维,其敏捷程度是我所不及的。再后来听说他离婚,而且离婚需要钱。为了这,他接了一个活,写一本《中国广告史》,对象包括当时广州的几家广告公司,从白马到黑马。四万稿费,一半给小贺买房子。我提供了我所有的一切相关资料。我无法想象,一个研究海德格尔的学者会写广告史之类的东西,因为无法“批判”呀。余虹居然写出来了,居然写得有深度,居然出版了。
之后,余虹开始了走南闯北的生活,上海,海南,北京。
去年我去北京,在尚扬家重新见到余虹,彼此感觉甚好。余虹说:“以后到北京,要到我这里,住在我家。好朋友,要常常在一起。”我感动他的念旧,他的盛情。后来我去到他家,一起喝茶聊天。他把《文艺研究》的金宁介绍过来,彼此认识。那天是一个阳光的日子,我们三人就在现代城附近的一家茶馆,吃完饭就泡了壶茶,边喝边天南地北地聊起来了。金宁说他曾经研究过众多陈永贵的宣传图像,发现这个当时的农民一早就知道如何“宣传”自己和大寨。我们都对金宁的发现产生了兴趣,说夏天干脆大家一起去山西大寨。余虹说他马上去美国加州大学做半年的访问学者,要不赴美之前去,要不回来后再去。总之,大家谈得很热烈,仿佛虎头山就在眼前。
我们两个人时,余虹很认真地对我说:能否找他儿子谈一谈,因为他对我印象颇好,愿意谈。我问他儿子现状,他说不好,情绪有些偏激。他很担心儿子的状况。他非常希望我多关心这件事。这算是一个嘱托,颇有些分量。之后我在武汉和广州与他儿子对谈,甚至争论。争论时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余虹的嘱托,想起父亲的责任之类的事。小贺作为母亲也忧心忡忡,着急地看着儿子的成长,对成长的每一个细节都呕心沥血,看到无效就会无奈,无奈却也仍然不放弃。一旦有成绩,就会自豪,会高兴。
我和余虹都是油画家尚扬的重要解释者,但我和余虹的解释路径不太一样。他是从事诗学研究,对海德格尔、尼采和福科有深入的钻研,对纯粹的审美维度有近乎完美的追求。我着重尚扬艺术的整个风格的发展过程,更多是图式分析。他却从尚扬的油画,尤其是他的《大风景系列》中看到了“诗意的栖居”。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形容词,而是一个哲学命题,一个“终极归家”的形而上期望。
其实余虹一直对艺术有强烈兴趣。他说想寻找十位画家,写一本“十画家书”,表达他对审美维度的判断。除了尚扬,他还写了丁方和朝戈。都是风景。尚扬是“大风景”,丁方是“圣风景”,朝戈是“原风景”。他还把自己的弟弟余明推荐给众人,也是画风景的,叫“素风景”。
余虹如此执迷于风景,不是因为风景本身,更不是因为画,而是对其中的生命本源的追问。风景只是他的追问载体而已。
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追问如此沉重。
10月时,我在北京,听说他病了,打电话,说去看望他,他声音虚弱,说过一段时间吧。11月,我又去北京,打电话给他,他说好一些了,但有点忙,下次吧。
下次,也就是12月5日,下午,我上完课,发现北京的朋友电话,拨过去,是尚扬的声音,他说:“余虹走了! 就中午!”我完全没有回过神,不知道这走是什么意思。等听明白了,竟然呆坐在空地上,半晌没有思想。
余虹兄就这样走了。看得出来,他的绝望无人能够想象,他的决绝也无人能够说服。他纵身一跳,溶化在空中,只余下彩虹,空气般悬浮。
有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从北京打来电话,声音颤抖,不住地说:“余虹说走就走了,他不和我们玩了,不和朋友玩了!”
(编辑: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