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章润
近年来,中国不少高校,包括几家名校在内,相继出台了一项“政策”。举凡博士生导师招生,需按人头向学校缴纳一定数额经费,从三千到一万不等。换言之,如果每年招收两名博士生,则需缴纳两万;三年之中,共招六人,则需向大学缴纳六万人民的币。有的学校规定,每位博导每年限招一名学生,多招一人,缴纳一定数额银两,按人数递增。还有的大学规定,倘若导师“手上没有项目”,则停招博士生。
教授是大学雇员,为学校打工。招收研究生,培养训育,属于打工的份内事,并未因此多拿薪资。学生入学,各秉其智,各逞其性,钻研某一课题,三年五载,晨钟暮鼓,拿到一个叫做“文凭”的纸本本,欣欣然惶惶然去谋生计。导师从旁督导,不时敲打,还是希望小树成材,薪火相继。愿打愿挨,两相情愿,构成了现代大学的常规生产机制,也是大学之为大学的存在原因。而且,学生既已缴纳学费,国家更是按照学生人头划拨相关经费,则羊毛出在羊身上,羊毛还要用在羊身上。仅就俗常意义来看,大学的功用不外乎两项,一是培养学生,二是从事科研。否则,便为不务正业。置此情形,教授带学徒,是在为学校打工,则一切教育成本,当然应由大学承担,也是大学的日常正当支出。
正像大学的司机为校长书记开车,则一切正当公务开支,包括他的工资,当然悉由学校支付,总不会还要校长书记或者司机自己掏腰包买汽油不成。伙房的师傅为师生做饭,不管就餐人数多少,自然不用大师傅自己买单。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家大学责令师傅们自掏腰包为师生做饭,更没有听说过哪家大学要校长书记自己筹款来给付司机的工资。一切均为大学支出,一切均为大学服务,顺理成章,有什么新鲜的。
可是,为什么同为大学雇员,同样在为学校打工,教授们偏偏就要为招收博士生付费呢?而且,更为奇怪的是,真的就有不少教授甘受宰制,一年又一年,自掏腰包付费。莫非大学教授“阶级觉悟高”,为了祖国的未来,义薄云天,因而有此义举?或者,有此怪招?虽说教授们未必都是“叫兽”,但是如此绝尘的“觉悟”,恐怕既非当今这些嘴力劳动者所能有,亦非其所当有,更非其所实有。抑或,大学教授们体谅办学经费紧张,共度时艰,于是慷慨解囊?可如今大学虽然难说富裕,却绝不致于穷困至此。再说了,教授们缴纳的那点钱,还不够养活校长书记的座驾,难抵他们招待“上面”的一桌酒钱。都在说“信息公开”,官家也有义务公开,可你看看,哪家大学敢于将吃喝拉撒的招待费公开。要不然,大学当局旨在藉由“收费”提醒打工仔们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要他们唯谨唯慎,恪尽职守?可现实情形明明是怨声载道,并未因此而对“机会”感恩戴德,甚至适得其反。如此这般,这样打理与自己员工的关系,除非是土老冒山西黑窑主,不然恐怕就连昔年珠江三角洲的黑心工厂主,也难得这样做吧。
那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原来,这里隐藏着一个关于经由“分类”而“规训”的深奥原理,而演化为落实这一原理的中国式闹剧。诸位,刻下中国的所有大学均为教育行政部门“分管”,也就是教育部及其各级厅局辖制下的“基层单位”。集权式行政的特点在于人、财、事“一把抓”,其极端者,连尊辱和真理亦且垄断于己,视情批发。置此情境,“博导”作为一个名号,是教授这一职业的高级工种,不仅名额有限,而且审批权限严控于行政。教授们“当上了”博导,不少人醺醺然以为“船到码头车到站”,懒得理“人”。而且,更为严重的是,在学术自主理念的主导下,教授们好像掌握了招生人选的决定权,也欣欣然不得不担负起这一职责。这便等于将行政辖制放逐,实质上直接侵蚀了行政的主导性质,进而似乎有意无意间“逸出”了规训的框框。
如何收拾?全民动员式的直接整肃显然不是上策,思想政治教育也早已过气不灵了,没人愿意闲下来聆听梦呓。于是,技术化的经营管理式应对公共生活的路数应运而生,而有上述博导们“交费招生”的怪招,看你还牛不!规训是层级式延伸扩展的,自上而下,层层包抄,最后落实于教授人头。可怜那叫做“博导”的教书先生们,为了保住高级工种,明知被敲诈,还是乖乖忍了。个别极其强项的,退出这一序列,经由“再分类”,主动“规训”到另册。 [NextPage]
据说这一“经验”源自工科,盖因工科经费充足,八千还是一万,现大洋,不算个什么。“工科”经费充足不难理解,没有钱,试验设备都买不起,你让他们如何进行研究,又如何为国服务为党分忧。反正钱是国家给的,再由此方式还给国家,从一个腰包流转到另一个腰包,不碍事。但是,问题在于,为何工科要采行此种方式?据说,局部经验似乎是工科研究多以“项目”为纽带来支撑,因而需要团队式组织,以团队的力量攻关。带领团队的不仅要申请经费,而且还要能够组织起团队,以项目经费形成团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说白了,就是得有人“干活”或者“给你干活”才行。博士生们大都三十上下,正是干活的好年华,自然都被纳入团队。作为科研的生力军,他们不仅在导师的团队中迅速进入科研一线,获得了动手的机会,而且有可能将自己的研究与导师的课题结合起来,于相得益彰中迈开自家的研究生涯。既然是干活,那就不能白干,总得给人家一点报酬。而且,又因为既然是为“导师”和“项目”干活,当然就不能要系上或者学院掏钱。好嘛,你雇人,用公家的实验室和设备,却要公家为你买单,那哪儿行呀!反正你手上有“项目”,拿钱来。可能也正因为此,“导师”变成了“老板”,一个滥觞自工科师生,流行于校园,充满铜臭的势利名头。——诸位,此时此际,“老板”还真的就不能简单对译于boss 这个词呢!
那么,为何责令“手上没有项目”的导师停止招生呢?笔者闲来无聊看电视,瞅见一个“学者型”官爷在上面诈唬,咧咧“没有项目怎么做研究?”他不知学科不同,开展研究所需初始条件并不一样。吴大猷先生说一支笔一张纸就能“搞数学”,并不是吹牛。而就诸多人文社会学科来看,一辈子不做“项目”,并不妨碍专心致志,精深钻研。有“项目”,自是好事,至少买书复印资料的钱有了着落。没项目,也无大碍,大不了自己掏钱买书复印资料罢了。但是,问题在于,上头以大学每年申请到了多少“项目”作为评价办学质量的重要指标,大学当局为了向上交待,于是逼着哄着教授们申请项目,并且将有无“项目”与是否招生挂钩。而所谓的“项目”,几乎全部来自公权力。就“文科”来看,全是命题作文。这也是为何“项目”累累,而象样的著述却难得一见的原因所在。因而,教授们去申请,意味着是在答卷,于表明“落吾彀中”的同时,为了钱而挤破头,先羞羞你再说。你不听话,叫你瞧的,这会儿听话了吧。君不见,每年一到“项目”评审之际,电话猛打,条子横飞,衙门踏破,那掌管钱袋袋叫做某某处长、某某司长的小年轻或者老年轻,睹此纷纷攘攘,又是撇嘴,又是咧嘴,得意与蔑视齐现,可怜共可憎一色。——如此这般,道出的还是一个“分类”与“规训”的故事。
晚近十多年来,中国社会经历了一个急遽世俗化的历史过程,传统的政治动员方式逐渐退场,让位于技术官僚式、经营管理式的公共生活治理方式。置此情形下,“公民的政治经济”势必为“市民的政治经济”所取替或者遮蔽,导致“公民的政治经济”未彰,“消费的政治经济”先行。此种治道,不仅告别了政治浪漫主义,凡事“不争论”,甚至于“打左灯向右走”,信奉“发展是硬道理”,而且,它放逐了对于公共生活的批判性反思,消隐了对于“共善”和“良善生活”的自由主义政治追问,斩断了有关政策、法律和国家的德性之维的自然法考察,甚至于着意模糊民族理想和基于公民理想的政治热情,满足于让整个社会安于生产和消费。换言之,以对于市民生活的私性幸福而非公民的公共生活的满足,以换得公民的政治认同。因而,其与过往“疾风暴雨式”的社会整合方式的区别,不仅在于其温吞与技术含量,而且更在于此种治理取消了对于良善本身的追问,迫使一切臣服于“数目字”的统计。
博导交钱招生的闹剧,正是转型时刻,想玩此种“数目字”统计的技术,结果却太无技术含量的故事。这是西洋那边新的老故事,我大唐这儿旧的新招数,虽说并无稀奇,却又确乎新颖,为中国自有现代高等教育以来所仅有,而恰成一举世无双的荒唐!
2008年12月24日于无斋
(编辑:萧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