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就算多一张船票,你也不会跟我走
张曼玉是一个无比精致的女人。
哦,不如说是她演绎的苏丽珍,一个无比精致的女人。
亮色的旗袍里开出绚丽饱满的花朵勾魂摄魄让人挪不开眼,暗色的部分是暖煦的春风偏往脖颈和脸颊这种敏感地方吹拂,但无论是哪一支旗袍全部都服服贴贴地勾勒出一个住在罐子里的她。
她从周暮云公寓里蹑手蹑脚地逃出,谨慎的时候像出洞窃取奶酪的小老鼠,不多言语是她最好的伪装。偶然不经意间的回头是她最好的借口看看这个世界在赞许还是在排斥。她这个罐子里的女人啊,总也忘不了厚玻璃的束缚。
她绝望的时候是终于察觉丈夫与隔壁周太私情前往周家和周太打照面,她想要先发夺人却被人家反咬一口冷冷地吃了一嘴闭门羹。她刻意扬起的脖颈,刻意真诚的微笑,不刻意润湿的眼眶,微微抽搐的嘴角和右脸,除了自己,谁会那么细致的去观察一个佯装坚强的女人如此可笑的壮举。她这个罐子里的女人啊,总要借着罐子才会装腔作势些。
她喜欢读一些武侠小说,她也可以不重视。她喜欢看电影,她也可以不要人陪。她喜欢把头发卷起来把嘴唇抹上大红,她也可以不讲究。她知道她嫁作陈太太,也许可能她要抛却一点独立,她要顺应着两个人的生活做些调整。可是,单单是一个人努力的惊天动地又如何,她和周慕云都知道在婚姻里只有一个人累死累活地进化根本无济于事。她把罐子的形状捏造得那么恰如其分,装扮得那么清新怡人,终于还是遗忘了头顶敞开的血盆大口吞噬了所有幻想里美好的可能。
周慕云也是个罐子里的男人。他的一支烟可以缭绕成千军万马的战场,无声的硝烟马不停蹄地扩散久久盘旋。他的一声尴尬的微笑,他的一声若无其事的借口,他的一声迁就,他的一声毫无用处的干咳,他把罐子擦拭得那么窗明几净,他把罐子保护得那么万无一失,终于还是算漏了几个人愿意住在里头。
周慕云、苏丽珍,都是善良的好人。慷慨的借钱给朋友,淡然地帮上司出轨做掩饰。他们的另一半——缠绵天涯渡去日本的另一半也未必就是坏人。然而我们都知道的是,不是所有的好人在爱情婚姻里可以一如既往地继续做一个好人。毕竟世界那么大,怎么可能像一个罐子一样斤斤计较。毕竟世界这么苛刻,怎么可能不斤斤计较好人和坏人,谨慎和放浪。
当周慕云遇见苏丽珍,当两个更委曲求全的人撞击到一起,我料想不到好的结局。他们可以一起在狭小的空间里吃糯米鸡过活,一起编撰武侠小说的剧本修修改改吵吵笑笑,一起信步在青巷石街的弄堂聊聊婚姻和人生直到暴雨停歇才肯挪步回家,一起切牛排尝尝“情敌”爱吃的金辣酱和番茄酱此时此刻在嘴里和心里分别是什么风味。
如果男未婚女未嫁,以上种种终究是足以串的起一长条不断的翡翠姻缘的。可是,因为彼此恋人出轨的心伤而走到一起的两个人,难道这道伤疤不会时刻提醒他们无异于上一个错误吗?明明是比无恋爱经历的善男信女更能敏感地接触到情动的变化,可偏偏在罐子里呆久了养成的坏习惯让人始终张不了嘴。
我是欣赏周慕云的。某夜星辰满天,他一个人在床边抽烟,一手插在西装裤袋里的时候,一定是纠结了很久。等到掉落的烟灰烟头密集到一定程度,他到底还是选择做不了这罐中人,拿出诚意,将心照不宣的秘密打开天窗。
想必是忘不了单支黑色高跟鞋反勾在雨季的弄堂墙壁上,她修长手指中间夹的那支烟,把她新卷的头发和瘦削的下颚升腾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忘不了她半陷在老式沙发中斜叠的两条长腿,光着脚,望着摇晃的红酒杯里失神的双眼,一边手指忍不住又夹支烟时而撑着左边上了妆的脸。忘不了,她用大花玻璃杯刚喝完水黯淡了鲜红的唇纹以后拎着绿色的饭盒子一步一晃地去买面,下雨天她又忘记带伞只好一直抱着手臂曲着后边高跟鞋支撑的小腿等雨停等面熬好装好。
只是可惜了习惯用罐子武装自己的她,更惧怕暴风雨来临时片刻宁静的幸福。亦不知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是那种被撒了一身沙子,也能轻轻掸落衣服表面脏物随即忍着身上沙子粘住皮肤的不适感不多言语的走开。她始终做不到绝地反击,也做不到以牙还牙。她还是带着一身的倔强,又去做了一个背叛自己的好母亲。
电影结尾处,她带着儿子漫不经心地问着老邻居的下落,多么熟稔的假装。泪如雨下地捡着曾经抖落的倔强和软弱。她是不是想起了那天在小酒馆和周慕云演绎着“假如出轨老公回来要如何义正言辞”的戏码。真可惜,精心排练的东西最后还是当作唾沫咽下肚去。
如果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一起走?
就像想要回答这两个问题的肯定答案,那份冲动就放在嘴边,久了却只好咽下去了。住在罐子里的男人女人,无论多迫切想要逃离井底之蛙的枷锁却自知身份不对。相爱的人最终没能在一起,突然我想起了套中人的悲剧,只是这一次,罐中人牺牲了自己保全了世界公认的大义,是为悲壮。
(编辑:纪晨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