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图》首款概念海报
直到2016年2月11日——《长江图》开机差不多四年后,导演杨超才终于带着这部电影的男女主角秦昊、辛芷蕾,走上了柏林国际电影节的开幕红毯。从2005年剧本入围戛纳“工作室计划”,到如今在柏林作为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独苗亮相。对杨超来说,这一段漫长的跋涉,其实并没有最看似应有的十年一剑的隐忍求索,而是一段走走停停,看似无尽头的游荡。这是他喜欢的感觉,也是《长江图》的故事本来的模样。
待避的慢行车
出生在河南信阳的杨超,从小在铁路家庭长大,这大概也是他最初的两部作品都和火车有关的原因之一。高中毕业后,杨超重读了一年,才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系,同班同学有贾樟柯、徐浩峰,以及《悲兮魔兽》的导演赵亮。杨超的毕业作品名叫“待避”,是一个火车术语:两辆火车同向并行,慢车要待避,让后面的快车先行。
和“97班”最早闪耀在各大国际电影节的同学贾樟柯相比,杨超其实就是那辆待避的慢车,并不那么急着抵达终点。
在电影《待避》中,检车工人小陆厌恶自己的工作,经常隔着铁栏杆遥望成为飞行员的梦想,那种想要逃离现实的感觉,杨超也有过。北影毕业后,杨超成了北漂,住在电影学院对面的平房里,每天看书听音乐看电影,没事儿就泡在国家图书馆充电。用他的话说,那段时间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但是并不焦虑,因为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毕业两三年,杨超都还要依靠父母的经济支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别人都觉得这是羞耻的,我说为什么羞耻?我也没闲着,我在看书。”
此时,和《待避》同时洗印的《小武》,已经被贾樟柯积极地送去国外各大电影节参展,获奖无数。杨超却已经快忘了他的那部不到30分钟的毕业短片,平时偶尔给一个广告导演做下助理,赚点钱,接活儿不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三年,直到2000年的一个电话,终于让“待避”了很久的他决定重启。电话是北影老师侯克明打来的,第一句就说:“戛纳看上你了!”。杨超怎么也没想到,戛纳这么大的“馅饼”也会砸在自己的脑袋上。
“我也不觉得那个毕业作业还能去戛纳,我哪也没送。可见自信有的时候很重要。如果我97年就知道那是个戛纳作品,早就送过去,然后拍下一部了”。这部被戛纳挑中的作品,后来获得了电影基石奖,获奖让杨超有了更多底气,开始着手创作下一部剧本。
如果《待避》最初没有在戛纳获奖,杨超现在会在做些什么?是否还会有后来的《长江图》?答案已经无从知晓。
黄亭子50号
黄亭子50号酒吧离北京电影学院北门不远,一进门就能看到一张乍眼的白布,上面签满了北京文艺界名流的名字,曾经在这里聚会的“文青”们,后来成了有名的诗人、导演、策展人。如今,这间酒吧已经被夷为平地。
《待避》获奖之后,杨超并没有马上去拍下一步。上学时最怕表演课的他,被经常在表演课上“挥斥方遒”的老同学徐浩峰“忽悠”着,去主演了一部徐做导演话剧《北京无冬天》,演男一号。还一边读研一边和北影同学杨子(杨海君)、常征成立了“实践社”,黄亭子50号就是他们最初的活动地点。
当时毕业没多久的杨子和杨超都没机会拍片,因为“寂寞”,三人常常聚在一起交流创作。后来更多人加入,实践社逐渐搞起了电影放映。成立当天放的是塔可夫斯基的《压路机与小提琴》,当时管虎和王小帅也在场。
从5万块搞出首届中国独立映像节,到发展成全国性的组织,再到“被取缔”。实践社的历史使命很快被后来的其他组织所取代。早在实践社成立不久,以杨超和杨子为代表的“学院派”就和吴文光的“DV数码记录小组”逐渐产生了分歧。
两个人后来淡出了实践社,一起办了一间名叫实践无限的公司,还找来了田壮壮来监制杨超自己写的剧本《旅程》。
长片处女作《旅程》的诞生,正得益于实践社的这段经历。这种沙龙文化之下的精英意识也奠定了《长江图》的某种基因——一次漫步在历史长河中的精神之旅。
“学院派”的基调其实很早就已经根植在杨超体内。同班同学赵亮也说过,杨超是他们那一届最有“大师气”的一位。杨超说自己其实是“装得像”。那时候,他喜欢安哲罗普洛斯、塔可夫斯基和侯孝贤,“老聊一些大词儿,搞得特高深,爱看那种特硬的书”,“大师在这里其实这是个贬义词”。
杨超的工作室就在北京电影资料馆附近。他带着一副黑框眼镜,梳着一个标志性的小辫子,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古气。如果不是因为穿了一件灰色的连帽衫,你会更容易把他想象成一个道士。说话的时候,杨超经常会有一种知识分子的腔调和自觉,他说那也是自己当老师的后遗症——“喜欢说服别人”。
在这个不到 60平米的两居工作室里,有五个堆满书的书架,有高深的哲学、宗教、历史,也有一整架子的奇幻、科幻。书房里挂着一幅书法,上面写着“所夺”,和佛教文化有关。问他为什么特地挂出这两个字,杨超半开玩笑随口答道: “就装逼嘛”。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高考失利后,杨超也出离家走过,后来他把自己和另一个朋友出走的经历,拍成了《旅程》。一对年轻情侣不断变换着船、自行车、火车和徒步交通方式,踏上一段迷茫之旅,导演用一个个长镜头记录了体制之下被压抑的青春。
“在路上”的感觉,一直是杨超最喜欢的。
长江上,情侣背对着彼此,坐在一叶小船的两边。诗人麦子客串的船夫坐在船头,唱出了暗夜公爵乐队的《诗经·汉广》:“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长江图》的故事在这里就已经有了雏形。
《旅程》后来获得了戛纳的金摄影机奖,说起两次入围戛纳的事,杨超轻描淡写地说:“我也算是一个戛纳嫡系导演”。戛纳每次都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增加他的自信。拍完《旅程》,杨超拿起一部DV就上路了,去长江采风。后来他和《长江图》最初的制作人许飞雪和麦子也去过一次,三个人跟着一对铜陵的货船兄弟,从上海开到铜陵。冬天,长江的冷无处躲藏,只有一床被子,三人还要和开船的两兄弟轮着睡。
最美的长江始终是他一个人的时候看到的。后来整个剧组的100多人都来到长江拍戏时,每天都在赶进度,几乎没有完整的一天的时间可以用来拍摄风景空镜。
杨超后来把他拍到的这些素材剪成了短片《信使六章》(《信使》也是《长江图》最初的名字),和剧本梗概一起送去了戛纳,顺利入围了“工作室计划”,以及后来的鹿特丹电影节HBF、法国南方基金、香港国际电影节HAF、台湾金马影展五大创投。
有了这些创投的加持,投资并不难找,但杨超并没有很快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没找着北,再一方面,说实话我也不是个勤奋的人,也挺懒的。”2005年在戛纳谈合作,所有人都说想看看短片之后的东西,杨超一直说“好的,好的”。从戛纳回到北京,杨超为了生活也拍过两个“小傻片儿”——并不类型的类型片《唐碑记》和只卖出一个拷贝的主旋律电影《小英雄雨来》。直到2009年,杨超才开始动笔写《长江图》的剧本。
2012年1月3日,在长江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长江图》正式开机。
“安陆,你可以的”
所有拍过《长江图》的人都对那段经历“永生难忘”。
当时第一次拍电影,第一次做女主的辛芷蕾,拍完给和当时经纪公司的老板打电话说,自己再也不想拍电影了,太苦了。秦昊后来回忆起那部戏,也说那是他从影以来最艰难的一部戏,几乎有了阴影。
剧组租了三条轮船,从上海出发,逆流而上。所有的演员都住在一艘有名无实的“五星游轮”上,房间特别小,像鸽子笼。
为了追求真实,杨超还让辛芷蕾拍戏前不带钱包手机流浪15天,甚至想过让演员们就住在拍戏用的那条破旧的“广德39号”上。
对于拍《旅程》时就有过风餐露宿经历的杨超来说,这些并不算苦:“其实并没有那么差,不算五星也有四星吧,哈哈”。当时制作人还在客轮的顶层搞出一间“酒吧”,客串的张献民、“小武”王宏伟和麦子拍戏的时候也都会去,他们还邀请了一些宋庄的艺术家,这些人聚在一起沿着长江水路夜夜喝酒聊天。有一个叫海波的摄影师,就在船上完成了关于长江的系列摄影。杨超说,整个过程就像是一场“文化事件”。
辛芷蕾一直都记得有两次拍摄经历特别危险,不会游泳的她身上绑着很薄的泡沫和秦昊一起跳下长江,远去的跟拍船需要捕捉一个长镜头,过了很久才有小船过来接他们,两个人就一直在水里扑腾,她只能死死抓住会游泳的秦昊。还有一次,她一个人抓着树枝爬上了岸边陡峭直耸的山头,爬完两手都被树枝扎得生疼。
有一次面对着冬日冰冷的江面,辛芷蕾打怵了,坐在岸边不想下水。杨超走过来拍拍她肩膀说:“安陆,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你可以的”。在大多数的时候,杨超并不是一个暴脾气的导演,会把很多压力扛在自己身上,几乎没发过火。
很多辛苦拍摄的镜头,后来都被剪掉了。杨超曾经想过像贝拉·塔尔的《撒旦探戈》那样拍得长一点,变成一个长达4、5小时的版本,后来还是妥协了。“说实话我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资源。关于精神和内心世界,带有更强的个人气质的这种表现,本来就是奢侈的,能拍成就很不错了”。
用胶片来拍,是摄影师李屏宾的建议。李屏宾在答复他的邀请时,写到的一句话,杨超一直记得清楚,叫“共创影像之先”,是一种台湾特有的古朴的文字表达。胶片摄影和长江的不可逆性加大了拍摄难度,拍完80%多,所有的钱就已经花光了。直到一年半以后,剧组才重新找到资金,在长江发源地各拉丹冬雪山和巫山三峡分别补拍了两次。
洗印完第一期拍摄的胶片,北京华柯洗印场就关门了,给这部电影平添了那么一点悲壮的意味。至此以后,用这种方式拍电影的人大概也不多了。
演大副的老演员江化霖,离开剧组的时候特别激动,挺开心的,说这种风雨露宿的旅程自己从来没经历过,拍过那么多电影,这次才好像演了一回“真电影”。后来片子还没剪完,江老爷子就去世了,没能看到成片。
在《长江图》的故事里,秦昊饰演的高淳和辛芷蕾所演的安陆,在长江上经历了一场时空交错的“魔幻爱情”。在柏林波茨坦广场的索尼中心附近,站在上海电影节之夜的舞台上,杨超说《长江图》的经历对他自己来说就挺“魔幻”的。
从信阳到北京,从戛纳到柏林。一转眼,已经人到中年。他说还并不想这么快停下来,接受已经不再年轻的自己。“我确实喜欢那种漫漫长路永无尽头的跋涉的感觉,不管是公路上的还是水路上的,不想停下来,面对中年的恐惧。”
至于能不能得奖,有多少票房,圈子里常说“每部电影都有自己的命运”,《长江图》也无法例外。
离开了长江水路,杨超的漂荡还在继续,说下一部想拍“历史奇幻”。这一段旅程,道阻且长。
(编辑:纪晨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