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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地致敬 残酷地颠覆

2016-01-26 10:11:05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卫西谛

   
《八恶人》(The Hateful Eight,2015)是这样一部冷酷与变形的史诗之作。它延续了《被解救的姜戈》(Django Unchained,2012)对多种西部片风格的借用;同时也延续了部分主题:敏感而又危险的种族问题(片名或已揭示了这一点,美国人把针对同性恋者和少数族裔的仇视性犯罪称为Hate Crime)。


电影《八恶人》

  满脸血污的詹妮弗·杰森·李在米妮的杂货店抱起吉他唱了一首动听的歌谣,这是一个极为迷人的场景,有瞬间令我甚至想起迪恩·马丁在《赤胆屠龙》(Rio Bravo,1959)唱歌的样子。然而霍华德·霍克斯的西部是那么浪漫、充满了乐观精神;昆汀·塔伦蒂诺的西部则是血腥肮脏到迷人。唱歌的女人本是一个杀人狂,唱歌的地方即将变成血色地狱,伴奏的吉他即将被一把夺去、砸得稀烂,这就是塔伦蒂诺的不和谐。他的不和谐中总是蕴含暴力、变态、冷幽默、但又泛出一丝深邃的光芒——这些都能在詹妮弗·杰森·李的眼神中看得见。


  《八恶人》(The Hateful Eight,2015)是这样一部冷酷与变形的史诗之作。它延续了《被解救的姜戈》(Django Unchained,2012)对多种西部片风格的借用;同时也延续了部分主题:敏感而又危险的种族问题(片名或已揭示了这一点,美国人把针对同性恋者和少数族裔的仇视性犯罪称为Hate Crime)。在线性叙事的《姜戈》之后,塔伦蒂诺重新回到了他擅长的章节结构,这使得故事的能量得到了延展。血的暴力依然占据重要位置,但语言的暴力更令人毛骨悚然。尽管这些都已经被称为“塔伦蒂诺式”(Tarantinoesque)的标签,但《八恶人》以此撕开了美国历史的内部,走得更为深远。


  评论家彼得·布拉德肖(Peter Bradshaw)提醒我们说,2015年布克奖获奖者牙买加人马龙·詹姆斯就被称为“塔伦蒂诺式”作家,而《八恶人》正说明这种比拟其实不仅是指作品中的暴力或者爆发力,而是关于写作能力本身的。塔伦蒂诺曾毫无愧色地自称“是一个作家”,《八恶人》再次证实了这一点。我读到有人称其为“山姆·派金帕版本的哈罗德·品特”。从这部新作中也可以看出塔伦蒂诺控制影片的结构已经极其老到,闪回自由而又克制,既扩展了影片内部的时间,也延伸了人物的心理,同时也制造出紧张与悬念。塞缪尔·杰克逊扮演的马奎斯·沃伦少校随身携带的“林肯的信”,可说是影片的“戏眼”所在,它让整部作品更为神秘多义,同时也是塔伦蒂诺“是一个作家”的明证。


  “旷日持久的对话场景”是塔伦蒂诺另一个文学化的特征,他刻意把看似无意义的对白撑长,本该一个来回解决的问答,在被加入重复反问之后,变成三个来回、五个来回。在镜头持续的正反打(尤其是特写的逼视)之后,在观众的意识之中,视线构成的能量和语言构成的能量被统一而深化。塔伦蒂诺并非一味话痨,他是深谙电影语言的魔力的。


  某种层面上说《姜戈》可以视为《八恶人》的前期工作,塔伦蒂诺透过对西部片的挖掘和美国历史的研究,重塑了这一经典类型。影片的结构工整、画面稳定,它的仪式感甚至延伸到制作方式和放映方式——这部影片采用70毫米胶片Ultra Panavision技术拍摄,历史上只有九部影片以此方式拍摄,并且用“路演”(Roadshow)的方式在北美100多家影院小规模放映,整个放映过程拥有完整的序曲、中场休息和退场曲的古老程序。但是当阴险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式故事侵入到有着“美国神话”样式的经典类型时——携带着恶毒的语言、狂暴的血浆——这种经典就不是仅被致敬、而是被颠覆了。


  就像胡金铨的《龙门客栈》(Dragon Inn,1967)那样,不同来路的人聚集到《八恶人》中的主要场景:米妮的客栈,沙漠变成了暴风雪中的怀俄明荒原。赏金猎手、杀人狂、前北军少校、前南军将军、即将上任的治安官、墨西哥匪帮,一个被彼此的仇恨无限渲染的世界。在米妮的客栈里,有那么一扇门,隔绝寒冷与风雪,屋子里的人总得用木板将这扇门钉上,好让这些满怀恶意的人享有短暂的温暖,这似乎有着强烈的象征意味。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假名(或是昵称与绰号)——就像回到塔伦蒂诺的《水库狗》主题——没有任何权威人物能够控制每个人,唯一的权威就是暴力。胡金铨世界里的正义与道德感当然荡然无存,在暴力背后,塔伦蒂诺质疑的就是历史正义与道德感。它甚至呼应了2014年的巴尔的摩和弗格森的社会事件。


  通过与奥利弗·斯通和马丁·斯科塞斯的持续合作而三获奥斯卡的摄影大师罗伯特·理查德森(Robert Richardson)为《八恶人》掌镜,他的视觉呈现辉煌、细致、紧张,也充满寓言性。理查德森的镜头在广袤空旷的荒原、布置紧凑的客栈之间转换。壮丽而冷漠的外部地形与亲密又紧张的内部陈设之间,给予观众巨大的想象空间——那些并未出现的北方和南方、城镇与沙漠,仿佛就在这个空间的每个角落里。塔伦蒂诺的史诗就在窗户投进的光线里、在地板残破的缝隙中。


  当然镜头停留在角色的面孔时,我们发现轻蔑与仇恨可以如此的“纯粹”,白人对黑人,男人对女人,美国人对墨西哥人,自称正义者对犯罪者,他们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强硬态度。从视觉上而言,《八恶人》也许最得益于赛尔乔·莱翁内的《好家伙,坏家伙,丑家伙》(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1966)。但是,莱翁内显然没有进入种族冲突的内部,而塔伦蒂诺通过他的语言和暴力直接揭示了这黑暗的一页。


  在黑暗中最闪亮的角色是詹妮弗·杰森·李扮演的黛西·多摩格。毋庸置疑,塞缪尔·杰克逊(饰马奎斯·沃伦少校)是塔伦蒂诺电影里的标志,他总是圆睁双眼、精光四射、恨意充沛、从不怀疑自己的正义性;库尔特·拉塞尔(饰约翰·鲁斯,赏金猎人)有时令人想起伟大的约翰·韦恩来;蒂姆·罗斯(饰奥斯瓦尔多·莫布雷,红岩镇绞刑吏)在惟妙惟肖地模仿角色本来的主人克里斯托弗·沃尔兹;沃尔顿·戈金斯(饰克里斯·马尼克斯,南方军叛徒、自称红岩镇治安官)的碎嘴让人印象深刻——但是这些恶人当中,最闪亮的一定是詹妮弗·杰森·李的黛西·多摩格。她既没有虚荣心,也没有羞耻感,不恐惧死亡,毫无道德边界,散发出心理变态的“幽冷光芒”,这使她成为整部电影的焦点。一个绝好的说法是“她将去往黑暗的深处,却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有这么亮。”


  也许出于这种光亮的指引,塔伦蒂诺获得了新的成就:对历史残忍的阴暗面再次进行了更为深刻的、挑衅式的质疑。


  (编辑:纪晨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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