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剧照
| “既为师徒,当以性命相见”
这句话是《卧虎藏龙》里李慕白对玉娇龙说的,前一句是玉娇龙凶狠的问“你不怕我学会了,杀了你。”李慕白答得干脆有劲,“师徒”的关系,在当今时代已经难以理解了,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秩序崩塌后,在社会阶层与政治经济不断发生工业演变后,手艺行业式微,这个关系也终于消逝,我们偶尔看到的一些动人的“师生”情例子,与“师徒”根本有别。
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师徒被归入“父子”的伦常范围,师就是父,徒便是子。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正是这个意思,可“师徒”关系毕竟和“父子”关系不同,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会有更加直接的利害关系。直白说,徒弟是要从师父那拿东西的,或是某项手艺知识,或是某些经验技巧,最明显的,便是武行中,必以师徒论:徒弟是儿子、学生、朋友、仆人、门面的身份综合体,对师父的所言所教奉为圭臬,必要时当以死维护师父安危,而如果这个徒弟是个难得一遇的大才,师父会将毕生所学全盘托出,这便是“以性命相见”,这里的“性命”不完全是生命的概念,是人的最真最纯的一面,可能一个师父桃李满天下,但真能“以性命相见”的徒弟,凤毛麟角,徒弟挑师父,师父也挑徒弟。徒弟可以不远万里去求师,师父也可以不远万里去寻徒,李慕白对玉娇龙,便是如此——至于现在满大街的健身房搏击馆,充其量是个师生关系,完全称不上师徒。
非常有必要聊这个,不懂这个,没法进入《师父》的语境。看《师父》点映,廖凡饰演的陈识对妻子说:“练上了,他将敬我如敬神。”当时影院有人笑了出来,以为这话荒诞,其实这话一点不虚,徒弟对师父,正是敬如神明。这种理解上的落差,也是知识与经验上的落差,徐浩峰的武侠电影之所以让许多人感到陌生(震撼),便是在价值观上自成一体,大概像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徐浩峰不会妥协“带”你进入那个语境,而是“拎”你进入,平述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中的武林事,于是好多观众对当时武人的做事态度、说话风格产生巨大的间离感,有影评人会说“徐浩峰造的不过是武侠奇观”罢了。
本来是平常普通事,被成长期所看的各种不写实的、飞天遁地的武侠片、神怪片带偏了惯坏了,就大惊小怪说这是“奇观”,不知算不算悲哀一种。
《师父》剧照
|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规矩”是电影《师父》的文眼,是全片剧情的草灰蛇线,整个故事的建构与发展莫不是与“规矩”息息相关。陈识北上天津要扬名,就得守天津武行的规矩:教出个徒弟,踢八家馆,而后徒弟被武行联名请出的高手击败,逐出天津,师父则可以留下天津开馆收徒。这是全片剧情逻辑的基点,而中间剧情的各种跌宕,都是在看似死板的规矩的限制下画出精彩方圆,他构筑了一个“规矩理想国”。
《倭寇的踪迹》里的规矩,是中土武林不允许有倭刀(哪怕是戚继光改进的)这种异端存在,是必须打过无疑巷四个门才能开宗立派,是名门正派只走正面攻击,不玩阴的;《箭士柳白猿》里的规矩,是身为柳白猿,必须接受大凶之命,是打胡啦八子定输赢,是射出四箭必须力道均匀,无数的小规矩细节构成各种大规矩,处处有限制,像如来佛的手掌,孙悟空再怎么辗转腾挪,也跳不出去。——而孙悟空的辗转腾挪,依旧精彩。徐浩峰在《师父》里对“规矩”二字进行了深入的设定:处处有规矩,也偶尔破之,但终归还是要落回到规矩中。
依然是大众文化对“规矩”二字的深刻误解,造成对这种故事的非议:太压抑了,干嘛不打烂封建枷锁歌颂人性,干嘛不突出个人的价值。大家看好莱坞看多了,以为这便是好的,或者是对的。徐浩峰在《无道之器:武侠电影与传统文化》一文里说,“武侠片应该敏感中国人的‘样’,保留些传统中国人生活方式。怕‘样’消失,应该是武侠片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臆想出来的,而是历史中一种庞大人群共有的心理。”中国人的‘样’,就是《师父》里的规矩,陈识可以逃遁而走,可以一人干翻整个天津武行,但一定会遵守保密的约定,不仅是邹馆长所说的“因为他有女人”,还因为那辈子人尤其是武行中人都是有“样”的人,破了之后会再立,任你本事大如孙悟空,也必须要有个紧箍咒、如来掌。
《一代宗师》里,宫二为了给父亲报仇,需要入道,毁弃婚约,表示可以自立门户,才有了向师兄挑战的资格。——按照现在人的观念,费那个劲干嘛,不就是报仇吗,还要如此多的迂回,如此压抑人性委屈自己,太不应该了。宫二就应该像玉娇龙一样,想爱就爱,想打就打——文化的没落,就在于这种粗野的精简。说到这,必须要着重说一点,徐浩峰也许在电影里有“怀念与追缅”的情绪,对那个时代的人与物怀有向往之心,但没有做出任何鲜明的道德判断,灌输“人心不古”的观念,他只是尽可能地展现,不管观众熟不熟悉,直接“拎”入,比《一代宗师》还要狠——这也造成徐浩峰武侠世界与大众审美间的根本鸿沟,那些区别于香港武侠片的动作风格,倒还在其次了。
举个例子,徐浩峰在《武打片的瓶颈》一文中,谈到日本刀剑片“注重打斗前的氛围渲染”的特色,他的理解是:“这类影片不是注重打斗前的氛围,而是在观念上对动作有一种珍惜,做一个动作,便是与神与祖师同在。”——明白他这种理解,就能进入他的电影。
《师父》剧照
| 礼崩乐坏
除了明朝背景的《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猿》和《师父》都将背景放在民国时期,这两部电影都涉及到军阀阶层,《箭士柳白猿》中已经对军阀与武行的对立关系做出了描述,而在《师父》中,军阀与武行的对立矛盾被加倍放大,蒋雯丽饰演的邹馆长直接说:“二十年来,眼看着军队掏空了政府、国会、商会、铁路、银行——大势所趋,小小不言的武行怎能侥幸独存。”(在原着小说中,这段说是作者叙述,并非邹馆长所说)在《师父》中,军阀的代表林副官是破坏规矩的人,他先是使诈赢了师父郑山傲,击败天津武行头牌,由此在武行有了话事权,而后灭了耿良辰,正式介入武行争端,成为天津武行的实际控制者。武行从隐晦的名存实亡(因为师父不教真的),转入摆明了的名存实亡。
军阀对武行的侵害,正是礼崩乐坏的表征,徐浩峰对“礼乐”的理解是:“礼乐是接人待物的规矩和生活的讲究,这些是武侠片历史上恰恰轻视的东西,如男人后面拖根辫子、额前留着分头或背头,男人见面除了会抱拳礼,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德高望重者像美国黑人般说话时下巴一翘一翘,女人随手就拍男人胸脯肩膀。”
我们平时看到的就是“德高望重者的下巴一翘一翘,女人随手拍男人胸脯”的武侠片,从精神内核上西方化了的武侠片(个人自由天性解放),长而久之形成了这样的期待,甚至把这当成了标准,规矩多点就不舒服,说成是矫情与别扭。
徐浩峰在《师父》的写实,是从里到外的,不仅是五花八门的兵器皆有所本,不仅是人物衣着街巷风土,还有交口称赞的武打动作设计,最写实的是他对电影精神层面的考究,他着力于精准恢复那个时代的“礼乐之道”,恢复的同时还要展现礼崩乐坏的时代画面。他大概是当今华语片中,唯一一个着力于“礼崩乐坏”这个主题的导演,所以不少人看他的台词觉得矫情,看他的人物行为觉得诡异,看他的武侠世界觉得陌生——这不是他的责任,是文化断层。还好他拍的是武打片,打得又好看,不然难以想象多少观众会被拒之门外。
对观众进行观念上的刺激,而不是停留在视觉冲击上,是徐浩峰电影最重要的艺术追求之一,他自己说:“观念比事件对观众的刺激更大——这是戏剧艺术几千年验证出来的,从每一个片种的兴衰上,电影也验证出来了,只是没达成共识。只有视觉奇观,而无人与人的观念之争,这样的片种迟早会被淘汰,武打片的兴衰更证明了这一点。”
| 冷幽默与输掉的人生
《师父》里点缀着许多小幽默,比如陈识在起士林逞强吃面包,比如他和妻子谈判结婚,比如他最后逃出武馆,都让观众不禁莞尔,徐浩峰的幽默是“有板有眼”的,在《倭寇的踪迹》里,这种幽默用得有泛滥庸俗之嫌,在《师父》里则好多了,加上轻快活泼的配乐,时刻透出一种人生气度,将这个不知是悲是喜的武林故事,烘托出别致的趣味。
陈识是个输家,北上扬名落得一场空,筹谋久矣,却白白牺牲了个好徒弟,决心复仇的他在天津老武行和军阀面前吃了瘪,略仓皇地出走天津。值得玩味的是,本片最精彩的长巷大战,陈识单挑整个天津武行的情节,在小说原着里是没有的,陈识一团烈火般的爆裂仇恨,像是打了一拳空气,小说是悲哀而虚空的,陈识是彻底输掉的,却由此获得了解脱。
电影中增加的长巷大战,让陈识的爆裂仇恨打在了人身上,从空气落在了实处,好好出了口恶气,也像是一次暴力的调皮,伤人不伤命地侮辱了整个武行,“理想失落后,施暴是一种补偿”(原着小说语),然后携狗远走。不好臆测徐浩峰的用意,有这样一段情节,能填补观众对陈识整个角色产生的空虚感,也没有伤筋动骨地改变整个故事的主调:陈识是一个失败者。北上扬名,理想失落,兴旺师门,徒弟惨死。
在整个影片中,“师父”二字是带血的,陈识和耿良辰这对师徒,是毁一个徒弟,成就一个门派,郑山傲和林副官这对师徒,是毁一个师父,成就一项霸业,中间还夹杂着一个段锐,他是郑山傲给陈识安排的第一个徒弟,注定要作为工具牺牲的,耿良辰出现后,他被陈识抛弃,后来又背叛郑山傲,成为林副官的跟班,最后又成为邹馆长的手下——这个角色很有意思,在耿良辰之外,他是最能诠释“师父”这种蒙血关系的角色。
陈识长巷大战的完胜,只是他整体失败的一个小插曲,没输在技艺上,输在想法上,不过他也赢了,赢了感悟。原着小说里有句很好的话:“与其瞩望于主义、宪法、佛道,不如瞩望于小孩和妇女。”徐浩峰是个通达人情的导演,他通过《师父》和我们以性命相见。
(编辑:纪晨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