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一部电影,一个籍籍无名的南方年轻武术家,身怀绝技,在北方宗师设下的擂台上一战成名,新人赢得漂亮,宗师输得磊落。
又有一部电影,还是一位无名的南方武术家,还是闯上天津卫,想在这个民国武术之都开宗立派,最后新人赢得惨烈,宗师们输得窝囊。
都是说的末代武林,前者说的是民国武林的面子,后者说的是民国武林的里子。前者说的是不破不立,后者讲的是规矩。
说民国武林“面子”的电影,叫《一代宗师》。
说民国武林“里子”的电影,叫《师父》,导演徐皓峰写过一本小说——《逝去的武林》。
如果不是徐皓峰,我们差点忘了民国武林原来是这样的
都是“唯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新人出头故事,为什么徐皓峰电影里的民国武林,如此不堪?客气点说,为什么和我们过去看到的民国武林如此不同?
因为徐皓峰是真正懂民国武林的人,那个真实的民国武林。
真正的武林高手,是不经打的。
曾有媒体找到民国时期一些着名武术家的比武纪录片胶片,当时的报章把比武过程描绘得惊天动地。但放映出来却让人大失所望。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当时那些武林高手的速度、力量、技术诸多方面根本无法与现代散打运动员相比”。
前《武魂》杂志副主编常学刚曾对媒体总结功夫江湖中的三大丑恶现象:第一,吹牛;第二,贬低对手;第三,怕输,死要面子,不敢实战。
永远不会有导演这样去拍摄一个民国武林,徐皓峰也不可能,但徐皓峰所拍的,最接近真实的民国武林。
真实的民国武林是怎样一番情景呢?老舍《断魂镖》里写过,“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故事就是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下展开的。
在《师父》的故事里,真还相信武林的只剩下一个“良辰”
武人阶层还剩最后一口气,老祖宗练了几百年的功夫,在洋枪枪炮面前,说没用就没用了。武林名义上还在,其实早成了一桩买卖和一堆面子。
新人陈识要出头,要立一块招牌,像叶问一样有一身好功夫没用,没有郑山傲的老谋深算老奸巨猾,也得懂得明哲保身左右逢源,得懂江湖的规矩。
这样的武林,混起来的确没意思。
传说的江湖正气,假的,暗里都是勾心斗角。传说的江湖规矩,假的,规矩是场面上讲的,暗地里讲的,都是利益,不让陈识扬名立万,最怕的也不是折了面子,而是怕买卖受影响。传说中的长袍马褂规矩仪态,假的,里边早已经礼崩乐坏仪态尽失。
徐皓峰的武林故事,尽是密不透风的规矩,看着令人憋屈,不痛苦,可这就是真实的武林,不是那个传说中的武侠江湖,没有快意恩仇,只有江湖算计。
津门武行早已在时代面前仪态尽失,留下的只有徒弟耿良辰打败津门八家武馆的传奇,传奇变成传说,后世代代相传,如此而已。
原来最后相信这个武林的,只剩下半路身死的徒弟耿良辰。师父陈识即使打败整个天津武行,还是得狼狈而走。谁又能和整个江湖做对呢?
武林变成一个笑话,用一句网络流行语就足以概括——“若是感觉你有实力和我玩,良辰不介意奉陪到底。”
徐皓峰拍了部任性有范儿的武术电影,称得上“败亦灿烂”
可是这样一个好看的故事,在徐皓峰拍起来,却未必真的“好看”。尽管找来了更多的钱,怕出了更大的场面,《师父》也依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卖座大片。
从《倭寇的踪迹》,到未能公映的《箭士柳白猿》,再到《师父》,无论投资怎么变,徐皓峰要拍摄的,依然是那个“逝去的武林”。
从拍摄手法上,徐皓峰竭力和过去所有的武侠电影范式拉开距离,动作场面讲究的是一招一式的写实,手起刀落干脆利落,拳拳到肉细致入微,音效上也是极尽简约真实,兵器相接声声入耳,磨刀声如同魔音灌耳。画面依然如同过往般冷静甚至冷冽,即使是最激烈的决斗场面,也没有半点昂扬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徐皓峰。
可是对于看惯了传统武侠的中国观众来说,进入《师父》的世界,却没有那么容易。当一个导演完全沉溺于自己的世界的时候,是没有资格要求观众无条件接受自己的喜好的,喜欢硬派武侠的人自然会喜欢,可无论是过度残酷的剧情,还是过度写实的画面和人物塑造,都无疑和普通观众隔了一层,难以痛痛快快地看到散场。
更何况电影本身也不是没有问题的,徐皓峰太想将那些传统武者和文人式的风度、野史江湖、乱世情仇拍出范儿了。但当个人表达不能与电影完全兼容时,电影的对白和行为营造的形式感就会突兀起来,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装。
更大的问题是节奏,《师父》更像是一颗颗漂亮的珍珠散落一地,但是导演却没有把这些珍珠串起来,于是电影在离杰作还有一公里的地方停了下来,终究还是差一口气。
当节奏出现重大问题的时候,故事的情感自然就难以圆融了,无论是徒弟身死,还是陈识和师娘最后的错过,本来都应该是故事打动观众的那一击,可是观众却没有感受到那一下。
可是纵使有这么多遗憾,《师父》却依然是一部灿烂的失败电影,就为了最后一场戏,也值得去看一看。
民国武林逝去了,那个武侠片时代也逝去了
徐皓峰将最后一场戏,拍得如同与那个民国时代的一场最后告别。
民国是个什么时代?旧时代还在收拾行囊,新时代等不及要粉墨登场,《师父》的全部精彩,就在于拍出了一个真实的民国。不是想象中的人人清雅,而是现实中的狼奔突厥,人性的虚伪,欲望,大时代礼崩乐坏下的不知所措,表面遵守着规矩之下,是美色俗气欲望本能,徐皓峰看到了民国的真相,拍出来了,所以精彩。这不光事关导演的认知,也关勇气。
可是光这些,不是民国。
民国还得是有范儿的民国,而徐皓峰把所有民国范儿的想象,都凝结在了最后一场戏里。
无论之前怎样猥琐不堪,至少在这个段落里,所有人都一齐为功夫和江湖保存了起码的体面。虽然一方人多势众却一一上阵,分开比试;另一方不管之前怎样工于计算,这一刻也持八斩刀,不顾生死只为给徒弟报仇单挑18家津门武馆,虽以一敌众却泰然自若,直至战到最后,将追杀而来的各门各派一一挑落,旧时代的十八般冷兵器散落一地,整个天津卫败在了一人手下,赢者慨然离去,输者与血泊为伴,但是功夫却没有失去它的尊严。这就是民国最后的武人。
徐皓峰仿佛要把整部电影没说完的话,放在这一个段落里:即便在一个礼乐崩坏、文脉断裂的乱世里,即便江湖没了,武林没了,可是一群旧式武人还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试图保存一份武道传统的尊严,这样的民国,即使过去,也值得怀念。
可是那个民国武林,终究是过去了,就像那个曾经精彩的武侠片时代。随着刘家良、于承惠这些最后的武行离世,中国的武侠片时代也早已不再,因为武侠的精气神是在人身上的,人没了,那个时代还怎么回来呢?
徐皓峰的成名作,是被称作武侠纪实小说的《逝去的武林》。这五个字真是徐皓峰永远的乡愁,只是这一次,隔着时代的汪洋,不可言说。
陈识终究没能在天津扬名立万,不是他的错,而是属于武行的时代过去了。中国传统武术转型散打,看起来拳打脚踢摔样样在行,可里面的中国味没有了,属于武术的时代也就过去了。
徐皓峰用一部武侠电影,吟唱了一曲江湖的挽歌。对于许久沉寂的武侠电影来说,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式的奋力一战令人击节叫好,可也就不过如此了。他拯救不了浮沉中的中国武侠电影,谁也拯救不了。
“天津九条河,螃蟹比大米便宜” ,终究没有人,打得过任何一个时代。
(编辑:纪晨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