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电影的版图上,日本电影始终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也始终有着一群坚定的粉丝。虽然多年来日本电影一直没能摆脱日渐式微的趋势,然而却显得异常顽强执拗。这种执拗既是导致它绵软的原因,但又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或许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国家的电影能像日本这样如此牢固地扎根在本土文化之中。
如果要问哪个日本导演可以代表日本的文化,答案一定十分多元化,所谓见仁见智。我觉得这个问题也许应该这么来看,每个导演都有自己擅长表现的领域,比如黑泽明代表了武士文化,沟口健二代表了歌舞伎文化,今村昌平代表了农民文化,而小津安二郎则代表了平民文化,这些大导演都不能涵盖日本文化的全部,却各有特色与魅力。不过,若要说谁的风格最接近日本传统美学或者说最具日本风味,那么这个名字就只能是「小津安二郎」。
以如今大多数在好莱坞大片洗礼下成长起来的观众看来,小津的电影似乎颇为无聊,节奏缓慢且毫无起伏。然而在欣赏者眼中,这种淡而有味的风格正是与日本的传统美学一脉相承的。
小津影像的魅力一方面表现在摄影风格上,永远的低角度机位和固定镜头。前者和日本人用传统坐姿坐在房间里的高度相吻合,同时也满足了小津对构图平衡感以及意境上的追求;而后者不仅能以长久的静止反衬出突然的移动,完成叙事上的对比表达,更能使观众在静止的场景中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甚至是日本传统的物哀思想。着名的小津研究学者唐纳德·里奇将小津的电影视角归纳为一种静观的视角,呈现的是一个颇受限定的视域,是一种适于聆听和注视的态度。这和一个人观赏能剧、观察月上东山、品鉴茶道或是啜饮清酒时采用的姿势如出一辙。这是一种被动的审美态度,它可能比较缺乏诗意,却也代表了当时多数日本人的视点。
另一方面表现在内容上,小津最喜欢讲述的话题便是日常生活,而手法也是极为生活化的。于是,在他的电影中,故事往往是被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等命题所推动的,矛盾冲突并不剧烈,但却十分深刻,因为这些矛盾都植根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之中,无人可以幸免。而日常况味,无非就像是朋友间的几杯清酒,或者是午后的一碟秋刀鱼,悲中有喜、五味杂陈。
在小津的所有作品中,《东京物语》是最为人熟知的,在国际上的声望也最大。但作为其遗作,或许《秋刀鱼之味》反而更能体现在他晚年臻至成熟的美学。与小津众多其他电影相似,《秋刀鱼之味》的主题仍然是老生常谈的「嫁女」。不过有趣的是,无论是片名中的「秋刀鱼」,还是主题中的那场「婚礼」都是缺席的,小津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呢?
先来看「秋刀鱼」。在小津的电影里,饮食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秋刀鱼之味》也不例外。主角平山周平与同学和老师的数次聚会、周平和大儿子宏一商量女儿道子的婚事、宏一向同事三浦试探口风等情节都发生在餐桌旁,然而在那么多吃饭的场景中,「秋刀鱼」居然从头至尾压根就没有出现过,甚至不但是秋刀鱼,就连别的食物也基本被省略。事实上,对于小津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饮食或者食物本身,而是它们内化后成为的那个符号及其象征意义。众所周知,在传统日料中,盐烤秋刀鱼入口略带苦涩,需配以柠檬、白萝卜泥和酸甜的蘸料才能解腥去苦。这种苦中带甜的味道正反映了女儿出嫁前后周平的心境,往大了说,有苦亦有甜,大抵也就是我们所有的人生况味吧。
再来看「嫁女」。《秋刀鱼之味》几乎是围绕着周平女儿道子的婚事这一主线来进行的,但不管是婚姻当事人道子,还是这段婚姻是否般配或者幸福都不是影片的着眼点,小津投注更多的是嫁女这个事件对周平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如同「秋刀鱼」一样,「嫁女」成为了一种带有仪式感的表征,预示着原有家庭的分崩离析。
我们重新梳理一下故事,便可发现周平的心路轨迹。周平虽然单身丧偶,但一来身为公司主管,二来有女儿道子照料,闲暇时还经常与老同学聚会小酌,生活算得上比较富足悠闲。随着时间推移,道子终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即便周平内心百般不舍,可是先后两件事情的发生让他不得不下决心把道子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一是看到中学老师单飘因贪图方便而耽误了女儿友子的婚事,致使友子成为了冷漠刻薄的老姑娘,二是遇到了曾经参军时的老部下,年纪比自己小了不少却已经快要做外公了。再加上由于他和长子宏一的粗枝大叶,道子错过了自己心仪的三浦,于是只得答应同学河合的说媒撮合,最终相亲出嫁。
因此周平的心境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可以说关于女儿出嫁的烦恼从影片一开始便笼罩在周平的心头,剧中的人包括剧外的我们都明白,到了电影的终点,等待周平的只有孤独寂寞。即使不愿意、即使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但该来的终究会来,每个人都逃不脱时间的宿命。周平和老部下在酒吧叙旧的时候提到想要回到战前的时光,这也从另一个侧面描绘了周平对从前一家人在一起时的缅怀。而当他参加完道子的婚礼又一次去酒吧喝闷酒时,老板娘问他为何看起来那么悲伤,是不是刚参加完葬礼,他回答说:「嗯,也可以这么说。」内心之凄凉可见一斑。「婚礼」仿佛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葬礼」,它们对于周平的意义是一样的,狭义上宣告了一个家庭的离散,而广义上则见证了日本传统家庭制度的瓦解。
小津生于1903年12月12日,卒于1963年12月12日,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恰好六十年整。用中国话说就是一甲子,一个轮回,似乎在冥冥中印证了他对世事循环的思索。小津的故事看似千篇一律,看似日常琐碎,甚至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又像切中了各式各样的人生况味,道尽了悲喜交集的千言万语,既伤感又真挚,平平淡淡却余味无穷。
(编辑:纪晨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