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动画师今敏的导演处女作《未麻的部屋》上映。这部动画讲述的是偶像歌手雾越未麻努力想要转型成为电影演员，却遭到一个狂热粉丝的频繁骚扰，还经受着舞台分裂人格的折磨，给观众呈现出一个模糊了幻想与现实边界的世界。同年，远在太平洋彼岸，唯一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电影作品只有金·凯瑞的《楚门的世界》。影片主人公楚门发现自己的一生不过是一档电视节目，他的挚爱也只是一群拿片酬的演员，楚门渐渐分不清什么才是现实。然而，《楚门的世界》基本上只是对真人秀文化的批判，远未达到《未麻的部屋》对“主观现实”这一话题的烧脑讨论。那么为什么当年的主流电影界没能出现像《未麻的部屋》这样的内涵作品呢？因为今敏还没有教大家到底该怎么做。

　　仅仅一年之后，沃卓斯基兄弟的科幻动作巨制《黑客帝国》便横空出世，给好莱坞主流电影带来了一次革新。首先，《黑客帝国》用到了诸如“子弹时间”之类“前所未见”的视觉特效；其次，《黑客帝国》开始向主流电影观众对虚假现实的理解能力和接受程度发起了挑战。这里有必要强调一点，虚假现实主题虽然在现在已经烂大街，但在《黑客帝国》出现之前，要在商业动作大片中融入这一主题还指望能票房大卖简直是天方夜谭。雷德利·斯科特的《银翼杀手》也是把革命性的视觉特效和主观现实的主题结合在一起，但它却成了一个血淋淋的悲剧案例。

　　“我思故我在。”——帕丽斯，《银翼杀手》，1982

　　《银翼杀手》早已成为一部cult经典，垂青影史，但在1982年，它的票房成绩简直是个梦魇，评论界更是恶评如潮。对这一主题的排斥还可以再往前追溯几年，比如《飞越疯人院》的电影版就被设在了一个观众能够理解的现实背景之中，这和原著小说的设定大相径庭。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黑客帝国》成了一部革命性作品，但沃卓斯基兄弟又是向谁偷师？普遍认为对他们影响最大的是日式动画，而他们成功的关键则是今敏的视觉表现技术。

　　《黑客帝国》从来不掩饰对押井守的《攻壳机动队》的模仿，沃卓斯基兄弟是日本动画超级大粉丝这一点自然也不是什么奇闻。不过，虽然《黑客帝国》和《攻壳机动队》在风格和主题上非常相似，但要想像押井守那样向观众传达类似《攻壳机动队》中的晦涩人格主题可绝非易事，在这个关口上，正是今敏高超的视觉表现技术为沃卓斯基兄弟提供了解决方案。

　　这场戏采用的是素子队长的第一人称视角，画面基本是静止不动的，完全通过对话中超大的信息量来推动剧情深入，这种表现手法可以用在《攻壳机动队》中，但绝不适合《黑客帝国》这种好莱坞主流科幻动作大片。我们再看看沃卓斯基兄弟在这个场景中如何用“主架构”（the construct）的概念来答疑解惑，颠覆观众对时空的理解。

　　从镜头进入电视，到一排排枪械凭空出现，今敏的电影语言是帮助普通观众理解这些抽象故事的关键要素。在下面这段墨菲斯的对白中，去掉“数字”一词，这段话几乎就可以用来概括《未麻的部屋》背后的主题

　　“你现在的外貌只是我们所说的‘自我残影’，这是你数字自我的心理投影……所谓‘真实’，不过是你的大脑接收到的刺激信号。”

　　在这一场景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今敏的两种电影技巧如何被用在了美国大片当中。但好莱坞对今敏的学习远未结束。有意思的是，第一部受今敏影响的好莱坞电影被取名《The Matrix》（黑客帝国），matrix一词在英语中有“母体”“基础”之意，而今敏的作品已然成了美国电影界的一个Matrix。今敏效应除了对1998年之后的好莱坞电影创意产生影响外，还从票房上给好莱坞带来了改变。沃卓斯基兄弟凭借《黑客帝国》在全球范围内拿下了一百六十亿三千二百九十八万美元票房，这意味着普通观众已经有能力接受主观现实这类复杂的电影主题了。

　　过去，在电影中展现主观现实就是和自己的票房过不去，这么做只会让观众觉得自己脑子不好使，仿佛被导演耍着玩。可一旦今敏效应开始发威，你可以看到有多少主观现实题材的电影开始大卖。《搏击俱乐部》（1999）、《美国精神病人》（2000）、《香草的天空》（2001）只是这一时段同类题材的冰山一角，这些电影在票房上均表现不俗，让投资方看到这一类哲学主题在好莱坞主流电影中也是可以有一席之地的。

　　不过，今敏这部导演处女作的影响力可远不止于此。实际上，许多导演都曾在自己的作品中致敬今敏，最著名的当属达伦·阿罗诺夫斯基在《梦之安魂曲》和《黑天鹅》中对《未麻的部屋》的致敬，这两部影片在剧情上和《未麻的部屋》都有极高的相似度。

　　了解了这些，你就会发现今敏不仅只是在影响好莱坞的一些大导演，而是推动了整个电影界的革新。他的作品在美国形成雪球效应，并在不知不觉中影响那些从未看过他作品的电影人，与此同时，他还在用新作继续挑战观众的视觉理解力，赋予故事更多的层次。2001年的《千年女优》用一位女演员银幕上下的多重身份串成了她的一生，为了把这个故事讲得流畅顺滑，今敏使用了极少的镜头切换，而是用无缝衔接的淡入淡出来表现梦幻臆想、生动回忆与真实现实之间的时空交错。

　　今敏作品中的时空变幻

　　随着今敏继续挑战可理解电影视觉的极限，就算他对好莱坞的影响逐渐减退也不足为奇，然而实际情况是，在过去十年间的票房冠军作品中，你仍可以看见许多今敏的影子。除了阿罗诺夫斯基外，另一位在电影中向今敏公开致敬的则是《黑暗骑士三部曲》、《盗梦空间》《致命魔术》等烧脑大作的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实际上，今敏的《盗梦侦探》和诺兰的《盗梦空间》的雷同度极高，你完全可以把后者看成是前者的美国改编版。

　　由此看来，虽然今敏英年早逝，但这位导演奇才对好莱坞的影响仍在如雪球翻滚，越积越大。在他出现之前，一部模糊虚幻与现实边界的商业大片要想取得全球性的票房成功完全是痴人说梦。虚幻与现实在电影界曾是两种电影题材，在投资方看来，这是完全不兼容的两个主题。但在今天，上述电影的成功让我们知道了一切皆有可能。我们要感谢今敏，是他让我们看到了这些对现实世界发出哲学质疑的商业大片。笛卡尔有一句名言叫“我思故我在。”但直到今敏效应的出现，这一哲思才被带入电影院，并引得美国商业导演们纷纷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