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闯入者》要的不是票房,是成本!
《闯入者》上映前后两次采访王小帅。第一次,是在去年8月,正值他携影片启程去威尼斯参赛前夕,他工作室里的黑板上,写满了影片后续的行程计划,多伦多、罗马、台湾...几乎要跑遍全球各大电影节。那时候的王小帅,志得意满,且很乐观,他觉得,中国电影市场越来越好,蛋糕大了,是可以切一小块给予艺术电影生存空间。
之后的一次,是在《闯入者》上映后的第一周,影片从上映首日的1.15%排片占比回升到在3%上下徘徊,票房吃力地撑到550万,不过是同期上映的商业影片的一个零头,距离其制作成本的回收更是遥远。王小帅在微博发声请观众挺他(微博中他形容《闯入者》为严肃电影,后文均采用该概念),谁知道激起了网络上“撒娇求抱抱”,“严肃电影就不该要票房”等言论的蔓延,再次见到时光网记者时,王小帅说,“我很沮丧。”
看起来,中国电影在300亿年产值的大路上狂飙突进,而严肃电影忽然之间被时代遗忘了,银幕数每天都在增加,票房纪录频繁创造,但这些“市场红利”,严肃电影都分不到。2006年全国才3000块银幕,王小帅另一部严肃电影《青红》票房400万,如今银幕数飙升到2.7万块,容量膨胀了9倍,《闯入者》票房并没"膨胀"。
虽然观众总埋怨被烂片污浊眼球,业内也每天都在呼唤更有品质的国产电影,希望市场类型更多样化,少跟风,多走心,但当这样的电影真的站到市场面前,它被漠视了。就像《闯入者》电影中被时代遗忘的历史记忆,戏里戏外,形成了微妙的隐喻。
有人说,《闯入者》选错了档期,严肃电影跑五一档凑什么热闹,活该!也有人说,严肃电影做好艺术表达就行了,要什么票房?还有人说,王小帅娄烨都是聪明人,他们选择了这条路,就必然有自己的活法,否则早就去拍商业片了,替他们担什么心?
但是,整个市场上真的存在给严肃电影生存空间的档期吗?它们就没资格堂而皇之地获得一定的市场份额吗?有自己的回收和活法,就不能让更多观众看到自己的电影吗?关于这些问题,王小帅自己有话要说。
《闯入者》在去年亮相威尼斯电影节
“市场给我判死刑,我不能申诉吗?”
被市场给预判了?王小帅:就是个死缓
4月29日晚上,王小帅心情特别灰暗。《我11》的时候,他对市场化的宣发不懂行情,只是用自己的微博进行网络宣传,影片上映了3天,以不到500万的成绩收官。而这次,是他第一次完整地组建宣传团队,投入了1100万宣发费用,买广告,跑路演,做落地活动...市场好了,盘也大了,他抱着基本的期待想,排片怎么着也有5%的底线吧,再不济也不会比之前更差吧。结果看到《闯入者》上映首日1.15%的排片占比,他还是傻眼了。还没上映,市场就提前宣判了——你不行。
王小帅不服气,“你至少给我多点上场的机会啊,我还没开始,你就说我该结束了,直接判了我死刑,现在最多就是个死缓,这不对。”他觉得,蛋糕大了,份额就会大,如果给机会,喜欢这类电影的观众就会成为一个人群。但现实是,市场经济,资本和观众并不会为导演的情怀买单。王小帅问记者,“为什么不用长远的眼光来看?这是对市场良性发展更好的方式。土地种上单一植物可能好,长期难道就不会有问题?”
这样情怀式的疑问扔到影院经理面前,只能换来一声呵呵。直面消费者的华星UME影院经理刘晖对于《闯入者》极少量的排片有自己的解读,在她的观察里,《闯入者》并没有得到大量观众的关注度,宣传动静上比起同期影片较弱。“影院是很现实的,不会给予你时间培养和引导,市场也很短平快,现在一部影片第一天的表现没有吸引到人,就不可能给你很多时间。”
刘晖直言,如今的全国影院数量多竞争激烈,怎么样把每年的房租交上并获得盈利是影院经理考虑的第一要素,“在基本的生存压力之下,要我们去培养观众,谁给我们负担成本?”而且她强调,作为要在市场上流通的影片,商业元素是不能不考虑的。她以年初上映的《狼图腾》举例,商业艺术不矛盾,《狼图腾》也很受市场欢迎(编者按:该片有着畅销小说改编的光环)。当记者提及《狼图腾》作为中影投资的影片,是否得到政策照顾时,刘晖反问,“首先也得是它有票房,刚开始能照顾,但能照顾多久呢?现在是市场经济。”
资深发行人高军更是直言,影院经理的预判没有脱离市场,《闯入者》再怎么优质,终究也是小众电影,最多只能呼唤影院经理对国产严肃电影扶持的良心。他也表示,如今的局面,是市场的选择,也是片方自己投放时机的选择。
因此也有电影从业人员表示,国家要给入围或者在欧洲三大电影节获奖的严肃电影政策支持,譬如给予放映这些电影的影院减免税收或专资,给予获奖影片制片方奖金等。但2011年电影专资委下发《关于返还放映国产电影上交电影专项资金的通知》,对票房收入在3亿元-5亿元以上的高技术格式影片1000万元的奖励扶持基金。
然而,电影管理部门对严肃电影或者电影获奖电影并没有资金鼓励,没有将其纳入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国内文化政策似乎并不鼓励艺术电影或者严肃电影创作。资深导演谢飞2013年接受《新京报》采访时曾说:“主管部门有点指责艺术片导演为何不考虑观众趣味,把我们导演都弄糊涂了。全世界都是政府支持艺术片,我们这儿是票房要过亿才能给予奖励。像韩国、中国台湾进入国际影展就有物质奖励,我们恰恰相反。”
我要的不是票房,是成本!
王小帅在微博发声请观众挺我之后,他成了这出事件的“主演”,有人抨击他的市场小算盘,有人唾弃他不够艺术家的姿态,竟然会去要票房。在中国电影资料馆策划沙丹看来,艺术电影(严肃电影)行业就不是一个挣钱的业态,这一点数数全国有几个纯正的艺术影院就能心知肚明。如今的局面,在他看来,就是《闯入者》的应得,“艺术导演就不要去想票房”。这样的言论王小帅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不是我向大盘里去竞争去圈钱,而是给严肃电影或者说剧情片基本的空间,《闯入者》是个市场电影啊。”
也有人对王小帅说,“你根本不应该到市场上来,你就去电影节搞艺术呗,你干嘛来?”王小帅不服气,“谁规定一个剧情片就不能到市场上来,我也没标榜我是一个实验艺术,自己在办公室里在家里看的东西,我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影通过令和上映许可证,我也在国外卖,我怎么就不能回到自己的国家卖片了?”
制片人刘璇向记者透露,《闯入者》投资成本2000万,宣发费用1100万,海外市场虽然有售卖版权,但是是个长线的回收方式,以目前的国内市场成绩来看,影片距离收回成本相当遥远。王小帅也困惑,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以及投入的成本,现在的局面让他觉得跟十年前没什么不同,“没有证据证明我不行,就判了我死刑,还不让申诉,说一下挺我,还成了撒娇?我要的是尊严,是底线,不是大富大贵,我要的不是票房,只是成本。”
王小帅的呐喊招来了许多骂名,有人说,瞧瞧同档期的张艾嘉,《念念》票房也惨淡,为什么她没有出来发声要票房。一时间,从严肃电影的生存问题,变成了对导演情商和气度的讨伐。
电影市场研究者蒋勇跟大多数人持相反态度,他觉得,为什么大家要对严肃电影没有生存空间的现象默认与理所当然,为什么就不能去呐喊?全世界严肃电影成功的案例很多,《少年时代》,《鸟人》都能获得两三千万的北美票房。很多人觉得,市场经济和观众选择都没有错,蒋勇恰恰觉得大错特错。一来,我们的市场并不是真正的市场调控,有太多人为的不透明的因素。政策引导排片,拥有自身院线的电影投资公司在自家投资影片上的排片偏向,购买票房等等,暗流涌动的行业默认规则,并没有给艺术片真正的生存空间。
市场过于在乎商品属性,而丢掉了电影的文化属性。年轻一代的观众群体并不成熟,也没有高度的影视鉴赏能力,甚至很多三四线城市刚刚有了去电影院看电影的习惯,在这个阶段,观众需要被引导。而一个人的声音太微弱,严肃电影的困局也不是一天两天,但电影人往往立场模糊,只在自己身处困局的时候,才知道呐喊。蒋勇觉得,电影人要真正形成团结,否则,具备文化属性的电影会越来越少。
很多人说,艺术电影你来凑什么票房热闹?
换个档期,《闯入者》票房会不会好?
如果更换档期 关于《闯入者》的那些如果
《闯入者》上映一周后,黄建新、李少红、何平等几位电影导演协会资深导演们找王小帅来聊天。说是聊天,都是在给他支招。有人说,假如你用了某某演员,票房也许会比现在好。也有人说,宣传做得不对。还有人说,如果你不选在五一档,根本不会输得这么惨!很多个“如果”充斥在王小帅的耳边,每一个似乎都能延展出一条康庄大道。
和《闯入者》有些类似的严肃电影《推拿》定档去年11月28日,虽上映后遭遇《撒娇女人最好命》、《黄飞鸿之英雄有梦》等竞争,最终票房在1285万左右。不知《闯入者》最终票房能否接近这个数字。
王小帅问,“你们告诉我,什么时候才是个好档期呢?”资深发行人高军以自己当年发行《观音山》为例,他当年为影片选在了3月初的淡季,拿下近7000万的票房,“看通俗文学的人比巴尔扎克多得多,这是市场消费需求的问题。文艺片要找到自己的生存法则,没有必要非要硬碰硬五一黄金档,要在非黄金档期打特色牌。”
但是,《闯入者》的档期选择也有自己的解释。影片在去年9月去到威尼斯参赛展映,太多繁琐的电影节工作,无法做到趁热打铁赶国内的十一国庆档,即便赶了,也是个死亡档。之后就是贺岁档,无数国产大片竞争激烈,直到2月中旬结束。进入3月,《闯入者》也不敢“裸上”,想要做一些前期宣传,4月中有《速度与激情7》,再往后又是暑期档,往哪儿跑,好像都不合时宜。王小帅的感觉是,总是在躲,但总会撞上谁。选在五一档,是觉得自己跟别的电影类型不冲突,总能差异化竞争。
电影市场研究者蒋勇认为,《闯入者》跟《黄金时代》有异曲同工之处,《黄金时代》是商业片的配置和格局,却选了艺术电影(严肃电影)的宣传方式。而《闯入者》是严肃电影,却走了商业片的推广路线。他觉得,《闯入者》应该按照严肃电影的方式做点映,然后扩大上映通过长线赚口碑。而《闯入者》选择跑全国路演,在报纸上投买整版广告,又耗钱又不得法。
面对这些说法,王小帅也有自己的“如果”,他的问题是,“如果我按照你们所说的去做,一切重来,难道就会比现在的局面有本质的差别吗?”而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他解答。他说,“我很悲观。”
面对现在的局面,王小帅很悲观。
市场这么残酷不玩儿了?下一部继续坚持严肃题材!
悲观,丧气之后,王小帅打算求变了吗?并没有。
他向记者透露,自己已经开始写下一部电影的剧本,依旧是个严肃题材,聚焦土地与耕种,“就要跟时代反着走,往人心里头走。”
如王小帅,娄烨,贾樟柯这些第六代导演,早年经历了审查的“拷问”,长期处于地下状态,一度被边缘,走到地上后,正如王小帅所说,市场是更严酷的第二道审查。“我们傻吗?贾樟柯、娄烨都傻到不知道怎么去迎合市场,不知道怎么去做讨巧电影吗?为什么我们还在坚持,市场却叫我们滚蛋?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总是会被无情地吞噬?我知道观众在哪里,我们真正想让电影好。但是这个世界会好吗?好不了的。但是总有一群人会去敲这扇门。”
王小帅拍了这么多年电影,从《青红》《左右》《日照重庆》到《我11》,没有一部电影在国内的票房超过500万,他知道现实如此,他也有自己的活法,“有的这种电影都不用挣钱,哪怕亏一点都可以维系,没有太大顾虑,海外版权卖的正常,但是海外比较长线,每个国家不一样,回收得也比较慢。但是不能总这样,谁都要生活。”
对于当下这部《闯入者》,他现在很悲观,已经是5月6日,排片比依然维持在3%上下,几部五一档国产片热度未消,眼看着5月8日,5月12日好莱坞科幻大片《超能查派》和《复仇者联盟2》即将上映,几乎已经留不下空间再给《闯入者》的呐喊和呼吁。王小帅跟记者直摆手,“死了,肯定是死刑了。”
在这样的局面下,虽然他已经写了下一部电影的剧本,但还没找到钱在哪儿,越来越多的失败案例,让资本对严肃电影望而却步,虽然王小帅表示,这些年每一部电影自己都在掏钱,不过,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而他明天还要去上海做路演,做对谈沙龙,虽然嘴上说着,“我觉得一点用都没有”,但他还在给自己的电影,做着力所能及的努力。他的工作室桌上摆着一本《闯入者》的台历,上面印着九个楷体大字,写着“用敬畏的态度做电影。”
王小帅不服气,“都没有给我多少上场机会,就给我判了刑。”
严肃电影需要“颁奖季”推广
给严肃电影支支招?与其被动等施舍不如主动求探索
2006年,贾樟柯的《三峡好人》拿了威尼斯金狮奖载誉归来,进入市场遭遇张艺谋古装大片《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撞击,约150万的票房,惨败。随着中国电影市场的发展,银幕数增加,票房纪录也在不断创造,甚至在去年年初,获奖影片《白日焰火》柏林归来,拿下一个多亿的票房,很多人呼喊着,严肃电影的春天要来了。但这春天终究还是没来,最近的一个案例,就是娄烨的《推拿》,在柏林获奖归来,依然得到国内市场的冷遇,今天的《闯入者》跟昨天的它们,并没有什么两样。中国电影市场快速发展的红利,严肃电影一点儿也没捞着。
电影市场研究者蒋勇以国外严肃电影的生存来举例,他觉得,“中国最糟糕的是没有颁奖季,没有发现和鼓励优秀电影的各类协会和运动。只有颁奖季的不断发酵,才能激起观众对严肃电影的关注和认可。小众不是天生的,艺术电影让中国电影在世界的舞台上有了荣耀的身影,理应在国内市场获得应得的礼遇。”
而电影资料馆策划沙丹认为,艺术电影(严肃电影)除了商业院线发行,也可主动地探索更多的生存渠道。他提到徐昂的《十二公民》,即将于5月15日上映,而导演根本没去考虑票房,因为他已经通过多种方式收回成本了。
国内影院,电视版权,网络付费点播,沙丹觉得,这些部分满足小成本电影的回收,只要能保本或挣钱,就能再次进入拍电影的环节中。“艺术电影的片方要主动出击,可以找一些切合自己电影气质的机构,比如,电影资料馆,高校的艺术院线,上海艺术电影联盟,以及更多有志于进行推广艺术电影的地方,做长线分账的放映。艺术电影主流院线上映结束,还可以在这些渠道发光发热。“
沙丹还透露,电影资料馆正在筹划做艺术影院的小片方,他们已经开始布局在全国范围内,锁定几十个城市,投放数十块银幕,支持艺术导演的电影放映。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