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直到11年前的《20 30 40》,张艾嘉还只是游刃于准确的女性情感和心理把握,那么如今已过花甲之年的她则开始用一部《念念》深入到人格甚至家国层面。
镜头从台北蔚蓝的天空开始,安静之中传来呓语般的低吟轻唱。远处的一零一大楼独自高高伫立,近处只有错落而陈旧的低矮屋顶,这座城市的天际线就是它的时间史——现在从过去中生发成长,过去在现在旁环绕凝视。沾着红色颜料的双手向着天空缠绕伸展,挣扎着够不到也放不下。情绪从起点处就满溢而出,这注定是个纠缠与挣脱的故事。
育美、阿翔、育男三个年轻人有着各自的童年心结:育男和育美本是一对快乐的兄妹,一个喜欢剪纸,一个喜欢画画,温柔的母亲呵护他们所有的天性,陪他们赤脚在海边玩耍,给他们讲美人鱼的故事。然而暴躁的父亲无法给予母亲开朗自由的生活,母亲也不甘心在小岛上偏居一生,终于她乘着海浪颠簸而去,带走了妹妹育美。不想离开哥哥的育美将母亲的出走视为自私,而母亲难产而死则令她晓得自己已被父亲彻底抛弃。留在小岛的育男在父亲的暴躁中变得沉默,心里则对母亲始终埋藏着一个问号:“你是不是偏爱妹妹?”阿翔从小被当海员的父亲送到拳击队,当他眼巴巴地望着门外却再也见不到一双牵引他的大手时,他只有不停地出拳,等待归来的父亲检验他的拳头。
三个人就像被大海遗忘在岸边的小鱼,过往的创痛一直心心念念挥之不去。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将童年体验视为人格的构成要素:长大成人的育美成为画家,摔砸四溅的颜料表达着她内心的脆弱和怨恨,勾勒的一圈圈漩涡里是母亲临死的痛苦,她不愿去找父亲和哥哥,她的自画像永远是灰暗模糊的;育男也没有勇气去寻找妈妈,他无法适应城市,更不愿意回到小岛,阳光快乐的笑脸背后是孤独的隐忍;阿翔隐瞒自己的眼疾,不顾一切地要参赛争冠,他用自己不够努力来抚慰失败,却一直无视自己不足的天分,当得知育美怀孕,他更不知道能否当一个负责的爸爸。
张艾嘉在剪辑台上让实时与过往交错穿插,看似回忆不断涌现,其实只是从来没有放下,忘不掉更甩不脱。所谓念念,往往只是一厢情愿的倔强和执迷,走不出的阴影,不是不敢而是不要。其实母亲讲过,大海总会有下一次涨潮,那时小鱼就会被带回。
所以,一次意外,或者一场醉梦,又或者一个自我想象的对话,他们都与童年完成了和解,他们解开了被自己不断强化所构建出的怨念,选择珍惜身边正在拥有的、经历未曾经历过的。这并非什么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过去的仍旧没有给出回答,未来的也一样不知所至,不过是一念之差,便冰消水暖。“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新生命诞生,一切如同海水新一轮的来临,美好又神奇,只是谁又知道这一次还会落下哪些小鱼,总有些伤和痛是无法避开的。
这份执念和释然何尝不是60年来现代台湾的迷茫与痛苦的一次化解。绿岛是国民党关押政治犯的监狱,而台湾又何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流放地。逃离与想念,怨恨与追问,倔强与脆弱,一样是现代台湾成长的心绪历程。张艾嘉这一代台湾外省人正是被溃败的父辈带到岛上的,命运的好或坏都是从父辈心中的不甘开始。他们眼中的父亲总是郁结而暴躁的、是阴沉而不清晰的,父辈们根不在此,至死的执念都在于离开岛屿。他们却无根可寻,迷茫中只有脚下这片“无父”的土地,而当他们长成了父辈的年纪时却又恍然发现,自己的全部所系其实就是这座岛屿。
当然这或许只是我一己之见,可我宁愿相信这就是张艾嘉的本意,不然她何必用一种不经意的方式透露育美母亲的情人就是曾经绿岛上的囚犯,母亲在岛上的停留和婚姻原本就是被政治改变的一段轨迹也未可知。女性可能常常无意做激烈的政治思考与严肃的历史溯求,然而其细腻的体验和感悟往往具有更坚韧长久的生命力。
无论明线的故事,还是可能暗藏的家国,都在极其用心和克制的镜头里以舒缓软绵的调子娓娓道来,如同美人鱼的尾巴划出的水纹,荡漾开来而久久不散。“未完的故事就继续说着,念念不忘。”
(实习编辑:纪晨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