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这东西,原先只有一种,就是某人身处乙地,因思念故乡甲而泛愁。余光中的诗歌《乡愁》就是。现在又多了一种,就是某人站在甲地因思念若干年前此地的事情而生发出来的怅然感。《钢的琴》就是。前一种是地域范畴内的乡愁,后一种是时间范畴内的乡愁。地域性乡愁的表现手法,一般是将隔着时空的甲地和乙地的生活交叉叠现,就会收到煽情的对比效果。而时间性乡愁只要把同一地方不同时代的生活,蒙太奇般穿插在一起,就会让悲情达到高潮。
但张猛的《钢的琴》,根本没有把镜头闪回从前阳光烂灿的日子,就能把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表现出来。这份功力,属大师级的。而张猛显然不属大师。在这之前,这个出生于七十年代中期的东北汉子对很多人来说,都是陌生的。我,同样没听过他的名字。这不奇怪,因为他总共才导演两部片子,除了这部,还有一部叫《耳朵大有福》。《耳朵大有福》的艺术水准怎么样,我不知道。但这部《钢的琴》俨然可以与国际一流电影一竞雌雄。凭我的记忆,它应该是近五年国内最好的一部电影。有它在,中国电影似乎还有得救。
它叙事简洁,却不像张艺谋的《山楂树之恋》简洁到肤浅。它思想厚实,却不像顾长卫的《最爱》厚实到沉重。它台词幽默,却不像冯小刚的《非诚勿扰》幽默到轻浮。它寓意繁复,却不像贾樟柯的《三峡好人》繁复到晦涩。它情绪饱满,却不像陈凯歌的《赵氏孤儿》饱满到滥情。总而言之,它恰到好处。而电影艺术的关键词,其实就是恰到好处。把镜头、光影、音乐、人物、情节、台词、剪辑在主题的统笼下都做得恰到好处,浑然天成,电影就有大师的范儿了。能把电影做成这样,其实是可以雅俗共赏的,但现实是,刚刚上映的《钢的琴》票房黯淡,这或许只能归罪于电影的宣传力度不够?
从绿颜色的警察服装看,我们得知《钢的琴》之事,应该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个什么年代?简言之,是轰轰烈烈的国企改革时代,也就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集体下岗的年代。从时代娇子溃退到社会边缘人,成为走卒贩夫,导演张猛并没有花一个哪怕是五秒钟的镜头去表现,而只用一段段浓烈的音乐在反衬这个时代下岗工人无限没落的同时,也在为那个时代的“辉煌”招魂。陶醉于过去以俄罗斯风格为主打的音乐,其实就是沉浸在过去时光中无法自拔。从某种意义上讲,陈桂林那班哥们,已成了这个时代行尸走肉般的“活死人”。时代已完全把他们当作了累赘,如果他们从这个时代消失,不但没有人怜悯,某些政客反而会为之称快。
相对这些工人兄弟来说,剧变是惨淡的,生活是平淡的,未来是黯淡的,但生命却不能让它寡淡无味,活着,总得要有一点滋味,要有一点希翼。如果说最开始,他们的确是在帮哥们陈桂林去争取他女儿的抚养权,而去铸造那台钢琴的话,那么到最后,当钢琴能否造成,陈桂林女儿的抚养权都将势必失去时,这帮兄弟就完全是为了证明自己在造琴了。证明自己什么?证明自己的梦想在困窘的现实中依然肥硕灿烂,证明工人阶级的情谊并未烟消云散,证明下岗后的人们并非一无是处的废物。最初造琴,他们是迫于现实的压力;最后造琴,他们却为自己从枯燥的日常生活成功逃逸找到一个借口,从而超越现实困境,进入梦想新天地。
那座钢做的琴,其象征意味就非常浓厚。丑陋的、粗糙的、冷冰冰的铁架钢皮,既象征着国营集体试验失败后工厂里的种种世相,也象征蚁族般生活的失业工人的面相,在这样粗砺黯淡的外壳之下,工人阶级依然藏着大集体蕴育的剑胆琴心式的浪漫和豪迈,依靠造琴,他们重温了大集体时分工合作的团结和严谨,分享了大集体时火热的豪情与荣耀。日渐黯淡的现实虽然骨感得如一座钢琴架,但内心发出来的声音仍然是那么的柔情万种。
这样处理,《钢的琴》其思想高度不但丝毫不亚于《最爱》,而且还避免了因愤世嫉俗引起的外相狭隘。与《最爱》实打实的表达方式不同的是,《钢的琴》采取的是四两拔千斤的艺术手段,它只备了腹内热肠一副,心中热泪两行,就把全部寓意都包裹在看似拉家常式的怀旧之中,而它偶尔黑色幽默式的荒诞叙述,也避免了主题因图穷匕见后“流血伏尸”的惨状。所以电影虽然深刻,却并不尖酸;虽然忧伤,却并不绝望;电影中的人物虽然身处茫茫“夜色”之中,却仍不忘追逐梦想那一点飞舞的萤光。它像一枚令人无法释怀的沉思之果,外壳却包着乡愁的淡淡意绪。
幸福诚然要有坚实的物质作后盾,如果拼死力争,也无法获得可支撑幸福的物质,那还不如遁入空灵的精神世界去扪求幸福。陈桂林这班哥们的造琴过程,其实就是返身进入精神的过程。你可以说他们是驼鸟哲学,也可以说他们已达到了佛的境界。就看怎么理解了。
地域性乡愁,是我们与思念之地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造成的。而时间性乡愁,则是我们被迫突然斩断与过去光阴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产生的。具体地到这部电影,就是由国家政策的断裂性和分割性导致的。过去我们以阶级斗争为纲,后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们有了私有制的大集体,就迫不及待地抛弃公有制的大集体;我们拔乱反正了文化大革命的狂热,又投身于一切向钱看的狂热之中。我们刚刚摆脱大跃进的魅影,现在又陷入惟GDP是论的陷阱之中。正是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政策,才会生生割断人们与过往生活的优美衔接,个人的命运就像洪流中上下翻腾的一枚树叶,是根本由不得自己作主,时间性乡愁由此产生。
(编辑:杨丹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