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这样不更事、不靠谱的“85后”来讲,第一次对陈凯歌这个名字产生可辨识的印象,其实并不是因为那部誉满寰中的《霸王别姬》,而是2005年年底对于《无极》的那场狂欢式的谩骂。现在回过头来看2005年,中国的互联网是在不少重大事件里发挥重要作用的,在娱乐圈,则首先是夏天里超女的投票,半年以后就是对《无极》的大规模泼粪,都是病毒式的传播。很多人先是从网上看到了《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然后再对《无极》发生了兴趣。坦白讲,作为高三学生的我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陈凯歌冲冠一怒为馒头,胡戈红了一阵又做回了普通人,但陈凯歌却因此被看过或者没看过电影的普通老百姓所耻笑,一直以来在草民眼里是“君子不近庖厨”的,而陈凯歌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操菜刀砍人,犯得着么?所以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便不怎么好,觉着像是不容调戏的周公瑾,自负且高傲。
若干年后,我作为我刊主编的助理坐到了陈凯歌面前,听他坐在那儿聊《赵氏孤儿》和《无极》。本来以为问到后者的时候自己会紧张,因为害怕他当场翻脸,但是没有,风平浪静,他甚至没有稍稍停顿一下。
其实跟陈凯歌聊天,感觉很像在接受一次文学史的再教育,儒道释通吃,三家经典信手拈来。原来元人著《赵氏孤儿》是为了唤起作为四等公民的汉人的斗志,原来司马迁的程婴和纪君祥的程婴完全是两个人,历史没学好的压根不会知道他布的什么道。他喜欢把记者简单的问题抽象化,讲《无极》时他引用了《金刚经》,“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愚钝的我趁主编跟他继续聊天的时候仔细琢磨了下,原来意思是说馒头事件于他已成了浮云,等我揣摩明白回过神来,没想到他还孜孜不倦地在回应这个问题,现在讲到了苏东坡,他说他最喜欢东坡了,他喜欢老夫聊发少年狂(后面果然说到他想再多干几年导演)。又说到苏东坡的《留侯论》,那些经典句子脱口而出,“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这是在隐喻他当时没忍住。但不知怎么地,突然就说,你看苏东坡如此大才,最后还不是被皇帝贬到海南岛?所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叹可叹—说到底,对于《无极》之后他的个人艺术创造力遭到的空前质疑,陈凯歌还是极其在意的。
你看,陈凯歌就是那么一传统文人,文章(电影)总是自己的好。我也因此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5年前他对胡戈的暴怒,“士可杀不可辱”。陈凯歌说圈子里真正的朋友不多,大概也是存了古典文人的几分清高气。另外在漫长的整理录音的过程中,我惊讶于没听到一句“他妈的”—你知道,很多导演、大牌都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来显示真性情的,但陈凯歌始终忍着。至少在记者面前,他决定固守传统士人的礼节。
所以《赵氏孤儿》交给陈凯歌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忠、义、信、智,传统道德中又有符合现代人性的解读。我觉得网络技术这个玩意对陈凯歌而言是个悲剧,他接受我们采访时手书了两大页类似“回答要领”之类的东西,有段子说他对电子设备无感,直板手机倒着拿了仨月还抱怨听不清。而由网络导致的信息爆炸反而容易产生信息盲点,比如跟我同龄的“85后”或者更年轻的“90后”,在搜索“陈凯歌”词条时打开了《馒头》的链接,然后又看了几篇对其大加鞭笞的影评,说不定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坚持认为陈凯歌不学无术,就像那时没看过《霸王别姬》的我。而实际上满腹诗书却讷于技术的陈凯歌,只能继续无力地陷在《无极》的过往泥潭中,接受新人类的非理性的嘲弄,这,当然是不公平的。为什么我们不尝试着去理解《赵氏孤儿》里的孤寂、悲观与人性?
(实习编辑:明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