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 舫
与一种洞悉、一种痛彻相遇,通常是在一个慵懒的午后。
8月的最后一天,《山楂树之恋》在北京首场点映,这是张艺谋在2008北京奥运会之后,第二次以电影导演的身份与观众“见面”。说实话,从《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摇曳迷醉和《三枪拍案惊奇》的黑色恶搞里杀将出来,像很多观众一样,我对这部作品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岁月如此沉重,理想如此局促,人生宛如暗夜长行,每每慌不择路。我住的小区刚刚发生一起恶性案件,浓郁的树荫里堆满枯萎的白菊,然而物业工作人员皆三缄其口。为了可怜的知情权,在这个可恶的下午,我同物业主管拍了桌子,可是,物业主管竟然把桌子拍得比我还响。
去电影院的路上,我仍然怒火中烧,把汽车喇叭按得山响,不停地并线、不停地超车,在车流中穿梭。这路上,一定有很多与我一样充满了怨气和戾气的人,与我一样被许多不得已的心事裹挟着向前,表面坚强下的脆弱和表面脆弱下的纠结,仿佛车流一般凶猛流淌。
放映厅里冷气十足,而我却燥热难当。这是个令人心绪难平的夏天,世界各个角落的灾难让这个季节的心慢慢变硬,凝固于舟曲的泥石流下还有着未名的灵魂,散落在伊春的飞机残骸仍深藏着痛彻心肺的忏悔,为在菲律宾遇难的香港同胞降下的旗帜还在猎猎飘扬。这个夏天,我不想再流泪。
没有开场铃声,没有片头广告,秋虫喁喁私语,鸟音渡水而来,一片寂静中,镜头开始说话。静秋是个并不漂亮的城里姑娘,因为父亲是地主后代,家庭成份不好,文革时很受打击,一直很自卑。她和一群学生去西村坪体验生活,编教材。在这里,她认识了老三。老三喜欢上了静秋,很喜欢,随即以强硬的姿态走进她的生活——那是1974年的春天,一个爱情故事就这样开场了。
记不清究竟是从哪一个场景开始,我搁下了潦草的心事;记不清究竟是从哪一个场景开始,我被深深吸引。两位年轻演员的表演并不尽如人意,但在多位演技派明星的烘托下,他们的生涩令人感动。“你活着,我就不会死;但是如果你死了,我就真正地死了。”老三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时,我泪落如雨。
放映厅里冷气十足,银幕上的冷气则开得更足。张艺谋果断地将一切具有张艺谋符号的东西坚决剪去,只剩下干净的想象和叙事,远山洗练如画,青春清澈见底。然而,克制的抒情、低调的坚强、绝版的青春、压抑的年代——在这些内敛的冷气中,我的心里,就像在最煽情的作品中也不再读到的那句话——有什么东西,“哗”地一声碎了。
我曾经一度冒昧地揣测,在几何积数增加的票房面前,中国观众已对中国电影失去信任,他们不相信话语真理就掌握在这些电影导演手里,因为中国电影只有热闹没有感动,只有技术没有故事,只有利润没有敬畏,只有肉体的裸裎、没有心灵的奥秘。而在这个夏天,在庸碌浮躁的日子里,两部“干干净净”的电影让我们肝肠寸断,让我们脚步变慢,让我们已被生活磨砺得坚硬的心变软。如果说冯小刚的《唐山大地震》讲述了心灵的断裂与重建,张艺谋的《山楂树之恋》则讲述了美好的价值与可能。
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在谈到自己被迫与什么作斗争时,他回答:“与我的洁癖,我精神和肉体的洁癖,病态的针对任何事物的洁癖。”每次看到这句话时我都在想,优秀的电影艺术工作者一定是一个精神和肉体上有“洁癖”的人,这样他们才能带领观众抵御诱惑,守护尊严。批评家们将冯小刚和张艺谋两部电影的意义阐释为“现实主义重获新生”,而我相信,对于更多的观众来说,“现实主义”仅仅是一个虚幻的词汇,电影的魅力在于如何将现实与艺术之间的巨大鸿沟填平,如何让观众在笑过之后有思考,在哭过之后有砥砺,在疏离之中找寻温暖,在迷离之中找寻路向,这才是电影的力量、艺术的力量。
老三最后死于白血病,他的骨灰被埋葬在他和静秋相遇的山楂树下。多年以后,这里建成了水库。然而,静秋知道,山楂树在水里也会开花。
如此这般,中国电影的山楂树,在哪里都会开花。
(实习编辑: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