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萌
刚听到《岁月神偷》这个名,以为是魔幻武侠片,另一个花腔十足的别称更加坐实了虚幻味道——《1969太空漫游》。导演罗启锐,出身平民,上世纪七十年代港大毕业,八十年代留学美国,是典型的本土精英,《岁月神偷》算是罗导朝花夕拾,企图以小见大,寻唤出六十年代末香港的老时光。不过,影片的虚幻味道似乎不止于片名,而老时光,也在自沉自溺式的故事叙述中越发迷离。
香港电影勾连巷里、贴近地面的内部能量一向令人着迷。所谓香港味道,并非仅限于守住本土的就地回旋,更在于时空夹缝之中的共振效应。关于港片特色,我觉得有一点尤其醒目:几乎所有的香港品牌演员,都出演过所谓“滥片”,当然,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香港电影的娱乐标签,所以我们每每有机会看到周润发郑裕玲梁朝伟梅艳芳们走马灯似地穿梭在嬉笑怒骂之中;不过,反过来看,无论怎样装神弄鬼、油嘴滑舌,但凡悉心留意,我们大可发现所谓“滥片”中野草般顽强活跃着的可以共享的精气神。港片的草根意识,以及那种平易不造作的性格,一度在我们眼中已然成为香港电影本能式的自在自发。可这一回,以人文关怀为标榜的《岁月神偷》尽管从柏林载誉归来,却掩饰不了一种身体感觉的丧失。罗启锐张婉婷的太空步,迈得太轻盈太华丽,就算回到过去,也只好悬在半空。
“唯美过分”的“私人故事”
《岁月神偷》取材自罗启锐的家庭故事,深水埗永利街,父母经营小鞋匠铺,生活清苦,哥哥十全十美,人见人爱,弟弟顽皮机灵。影片立足于弟弟的视角,讲述了父母的艰辛,哥哥的初恋,直至哥哥罹患白血病,最终离世,故事也由此告一段落。
从讲故事角度来看,导演可以说是毫不分心,因为影片从头至尾围绕的无非是一段个体创伤经历。而这种创伤,或许是物是人非的关系,在多年之后转换成影像,竟然变得异常瑰丽。电影虽然以四十年前的底层生活为表现对象,眼光却绝对不底层,那个混血儿面孔的俊美哥哥,俨然就是人群中的王子(如果要用“中西混杂”的象征意义来解释哥哥的混血儿长相,显然有点无厘头),而整部影片则长期沉浸在一种童话式的绵软氛围中。并不是说底层就不能童话,问题在于,人物太水灵,情绪太清纯,就容易陷入单薄的境地;美少年之死本身太容易招人眼泪,注意力一旦沦陷其中,落得万景皆虚。
儿童视角本来也是惯常手法,可倘若视线的单纯变成一种硬性要求,就未免有装嫩之嫌。影片留给美少男和美少女的表现空间实在太富裕,王子公主的抒情对白成了家常便饭,一会携手憧憬“double rainbow”,一会“鱼的记忆只有三秒,但有的事永世不忘”,更有极致之处,公主离去,王子倒在病房里,喷涌的鲜血滴在爱情的白玫瑰上。唯美得过分,几度让我恍惚自己在看韩剧。以日常生活为对象的创作,个人故事是根基,但不是全部,而把唤起集体记忆作为宣传点的《岁月神偷》的最大问题,恰恰在于它始于一个私人故事,也最终止于一个私人故事。而且还是一个被美化的同时也被弱化了的私人故事。
缺乏生命力的“时代标本”
当然,这种情况肯定不是蓄意,只能讲是事与愿违。罗启锐是有野心的,在影片的进程中,这一点并不难发现,只不过,他的决心虽然高调,却始终停留在未完成时。《岁月神偷》的创作者希望构建起来的某种时代记忆,完全依靠零碎的细节支撑,比如旧日的邻里关系,比如平常人家在台风来临时的孤苦无依,洋警察,英文歌,钵仔糕……而这些环境细节,最终无法真正地活泼起来,融汇到情节脉络中,发出声音,酝酿出一个大故事,只好做时代的标本,虽然真实,却缺乏实在的生命力。
看电影的过程中,我分分钟感觉到,导演是焦虑的,以至于他要调遣出大量的主体声音来辅助叙事,可惜,规划叙事的欲望越强烈,身体感觉的难以为继就越清楚。一路的雕琢布阵,电影越来越像修辞游戏,小弟弟常常头上套着圆圆的金鱼缸出境,来配合“太空漫游”的题跋,罗爸任达华和罗妈吴君如各自分到名言一句,罗爸云:人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顾着个顶。罗妈捧着罗爸做的新鞋安慰他,日子总不会一直艰难,就像“鞋”字,“一边是难,一边是佳”。说教的帽子很少能落在港片头上,《岁月神偷》却当之无愧。
如何唤回曾经的记忆?
当然,影片并不是没有亮点,有一个情景让人印象深刻:在儿子的悼念仪式上,英国校长表示了痛惜之情,并且邀请父亲上台跟大家见面,听不懂英文的父亲坐在一边,悲痛中夹杂着手足无措,他茫然地坐着,一声不出,完整的空间仿佛突然割裂开来。在我看来,这一分钟的沉默,才是整部影片最动情、最暗流汹涌的地方。
朝花夕拾导致貌合神离不是什么稀罕事,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发言的欲望和发言的质量完全不成正比的时代。同样,“时代”也是一个关键词,《岁月神偷》带来1969,另一边,“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声音也甚是蓬勃,究竟是举众交杯还是自斟自饮?众声喧哗也未必就有好结果,完全可能只是各说各的。“集体记忆”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词汇,但肯定不是一个统一的头衔就可以满足。如何唤回?何以共鸣?它可能是在离我们远去,但偷走它的恐怕不只是岁月。
(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