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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辉煌拍摄记

2013-05-29 09:13:00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关庆丰

   

  “红色纪录片”的选题如何确定?

  资金从何而来?

  涉及敏感内容时又如何客观地反映历史?

  2010年4月,畅销书《苦难辉煌》紧随马恩毛邓类选集之后,入选第二批中宣部理论局、中组部干部教育局向党员干部推荐的学习书目。

  当年8月,纪录片编导徐海鹰拿到了这本书的改编权。此后的两年多时间,资金、改编、修改等方面遇到的难题,令这位资深的“红色纪录片”编导始料未及,以至于错过了“十八大”献礼档期。

  昨晚,讲述中共早期党史的12集历史文献纪录片《苦难辉煌》在央视综合频道播出最后一集。

  结尾处,片子引用唐代诗人李白《行路难》中的名句“长风破浪会有时”展望中华民族的未来。紧接着,出现整部纪录片的最后一句解说词:“中华儿女共同期盼的中国梦一定能实现。”

  加入“中国梦”是今年年初才敲定的,这也是《苦难辉煌》两年多创作过程中的最后几处修改之一。在此之前,纪录片经历了反反复复的讨论与修改。

  拍摄之初,总编导徐海鹰的想法是,回归人性,把党史题材纪录片的叙事方式向前推进一步。而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片子终于播出了”。

  “这样的文献纪录片也要自己找钱拍?”

  作为解放军电视宣传中心的编导,徐海鹰过去参与拍摄过一系列观众耳熟能详的重大题材纪录片,如《让历史告诉未来》、《望长城》、《邓小平》、《新中国》等。“以前拍片,从来没有因为钱愁过,都是央视直接拨款。”他说。

  “第一,《苦难辉煌》这样的大型文献纪录片,竟要摄制单位自己四处去找钱;第二,电视台竟然要求插入30多个广告点;第三,拖到晚上10点多才播,播完已经午夜。这没有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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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海鹰坐在研讨会上,听着对面的嘉宾拍打着桌子说自己对这三件事情想不明白。几分钟前,他刚刚在研讨会上发言,简单介绍了这部纪录片创作过程经历的“苦难”。但“三件不明白的事儿”,特别是为了拍片四处筹钱,的确是他曾经面临的大难题。

  作为解放军电视宣传中心的编导,徐海鹰过去参与拍摄过一系列观众们耳熟能详的重大题材纪录片,如《让历史告诉未来》、《望长城》、《邓小平》、《新中国》等。“以前拍片,从来没有因为钱愁过,都是央视直接拨款。”他说。

  专门预算、特别审批、特别时段播出、不计成本、不考虑回收——这是很多人对大型文献纪录片的固有印象。可如今,除了部分命题片,已经很少有纪录片享受如此待遇。

  《苦难辉煌》是徐海鹰自己找的选题。2010年8月,他觉得“这个题值得去搞”,但没有领导自上而下提出来拍,他就向单位领导提出建议。

  解放军电视宣传中心和央视军事节目中心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单位领导拿到选题第一是看它的价值,现在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看它有没有资金来源。”徐海鹰感到,2000年以后,中心在一些大型纪录片上的投入相对少了,有时甚至捉襟见肘。

  如果通过中心申请经费,至少要到第二年才能拿到钱。因为急着筹拍,他只能通过朋友四处“拉钱”。

  谈的第一家公司把总预算压了几百万,快签合同时,对方突然收手。徐海鹰分析,大概是怕这类题材的纪录片赚不到钱,社会上的影视公司更喜欢影视剧和娱乐节目。

  事实上,《苦难辉煌》的筹拍情况此时已通过官方渠道,得到了中央领导的批示。“等于得到了尚方宝剑,但这个尚方宝剑绝不是拿着去拉钱的,它只能给我一个正能量的支持。”

  后来,一家民营背景的影视制作公司决定投资,公司老板有很重的革命历史情结,他的父亲是一名解放军少将。这家公司提出了一个诉求:公司的一位老总擅长二胡,提出能不能在主题曲中使用二胡并请其演奏,可主题曲创作并无二胡的部分,于是作罢。

  很快,筹资峰回路转,不同渠道的资金相继注入。比如,云南省投资控股集团的加入,最后云南省委书记和省长的名字分别出现在《苦难辉煌》的出品人和总监制名单中。

  “有人质疑说你们拿着军费做这个,我说你搞错了,这部片子完全是我们自己集资拍的。”徐海鹰说。“这么简单地看历史是让人很难接受的”

  “过去我们写的历史很孤立,容易脸谱化,这么简单地看历史是让人很难接受的。”拍了20多年的纪录片,徐海鹰越来越觉得历史是复杂的。

  纪录片《苦难辉煌》有三家联合出品单位:国防大学,这是原著作者的单位;中央党史研究室,它之前有意拍此片,所以与编导一拍即合;央视军事节目中心,负责片子的具体制作。

  2011年元旦当天,摄制组成立。在位于北太平庄的总政治部招待所里,撰稿人着手对原著进行改编。

  图书《苦难辉煌》国防大学战略教研部教授金一南的作品,是一本把中共早期历史放在国际大背景下解读的书。

  改编者面临着一个尴尬的事实:这本红极一时的畅销书,受到了部分党史研究者的质疑。知名学者杨奎松著文指出《苦难辉煌》一书存在史实方面的硬伤,并质疑该书在引用资料时不严谨。

  “杨奎松对原书的质疑,一直放我桌边。”徐海鹰的书桌四周码放着厚厚的资料,大多是拍摄过程中对史实重新考据留下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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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红色纪录片”创作史上,1993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拍摄《毛泽东》时,第一次将中央文献研究室的研究成果融入创作,大量引用史料,尊重史实,因而冠名“文献纪录片”。纪录片界随后纷纷效仿,类似的片子被通称文献纪录片。

  不过,改编者也看到了金一南著作明显的优点:把中共早期历史放在国际环境下观察,展现苏联、共产国际、日本等力量的影响,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历史。

  “过去我们写的历史很孤立,容易脸谱化,这么简单地看历史是让人很难接受的。”拍了20多年的纪录片,徐海鹰越来越觉得历史是复杂的。

  国防大学提出一条创作思路:“看似在写历史,实际处处在为当下。”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这也是很多重大历史题材作品受到社会关注的原因。

  纪录片容量有限,原著52万字,改编哪些呢?

  一些关键节点是必须展现的,比如共产党是怎么成立的、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的成因、遵义会议等。但原著中最吸引主创人员的,却是专门写忠诚与背叛的一章“烈火真金”。

  摄制组准备专门用一集讲中共早期的叛徒:攻占红色首都瑞金的两个国民党指挥官李默庵、宋希濂都是前共产党党员;叛变的中央军区参谋长龚楚;苏区领导人中一连串的叛变名单……

  几乎所有参加改编的人都喜欢这个主题,认为这个主题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徐海鹰也想突出这一集,所以改得很带劲儿。

  主创团队中有年轻人心里开始打鼓:“这一集能不能成立啊?能不能写得柔和点?能不能别写那么多叛徒?”徐海鹰知道,这群年轻人长期做这类片子,有顾虑很正常。

  不能用蒋介石开头

  按正常流程,凡是重大题材的文献纪录片,拍摄前必须到国家广电总局重大理论文献影视片创作领导小组(下称领导小组)立项,立项一个月内上交台本。接着,就是送片、修改、再送片、再修改的往复过程。献礼片高产的2011年,领导小组审看过40多部重大题材纪录片。

  按最初方案,也就是原著的写法,《苦难辉煌》第一集以蒋介石所著的《西安半月记》开头,写的是蒋介石对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的回忆,接着渐渐过渡到纪录片主题。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角度,但专家们不同意。”徐海鹰说。

  按正常流程,凡是重大题材的文献纪录片,拍摄前必须到国家广电总局重大理论文献影视片创作领导小组(下称领导小组)立项,立项一个月内上交台本。接着,就是送片、修改、再送片、再修改的往复过程。献礼片高产的2011年,领导小组审看过40多部重大题材纪录片。

  2011年12月台本交上去。

  一个月后,广电总局派专家组到央视军事节目中心开台本判读会。“总体上肯定改编方案,但也提了很多尖锐的意见,比如第一集用蒋介石做开头,这个必须要拿掉。”

  修改后的版本,第一集的开头变成了“新中国的中心是北京。北京的中心是天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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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著中最后一章叫《狂飙歌》,专门写人的结局,其中包括蒋介石、张学良、宋美龄、陈独秀、博古、张国焘、王明等人。摄制组很欣赏原著者金一南对人物命运的处理,于是纪录片的最后一集也按此思路改编。

  “在判读会上,有专家认为没必要把这些人的命运交待得特别多,最好不要这么大篇幅。”徐海鹰说,“核心意思是,前面11集讲的都是苦难,最后一集扬得不够。”

  此外,还有专家建议拿掉描写日本对中国政局影响的第五集。

  改编过程中怕通不过的第八集“忠诚与背叛”,反倒是修改最少的。“我觉得,专家的心理产生了一种共鸣。这一集恰恰是这个时代,当下共产党人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判读会后,摄制组删掉了专家要求“必改”的开头部分,又修改了一些专家指出的硬伤。

  错过十八大献礼档

  翻出这份台本,A4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占满了纸页的空白处。“修改意见几乎把纪录片涉及到的史实,照着党史第一卷抄写一遍。”徐海鹰说。

  大约7个月后,2012年8月《苦难辉煌》完成外景拍摄,在准备后期合成前,摄制组将判读会后重新修改的第二版台本交给领导小组。

  对于最后一集蒋介石等人物命运的处理,摄制组坚持了最初的想法,未对原稿做过多改动。关于日本的一集,摄制组也认为有必要保留。

  如果一切顺利,应该可以在十八大前拿出这部纪录片。徐海鹰没想到,对于第二版台本,领导小组几乎重新修改了一遍,第一集和最后一集的改动最大。

  翻出这份台本,A4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占满了纸页的空白处。“修改意见几乎把纪录片涉及到的史实,照着党史第一卷抄写一遍。”徐海鹰说。

  过去十几年的工作中,徐海鹰和领导小组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大家私下是哥们儿,但工作时又是一对天然的矛盾,经常针锋相对。创作者追求艺术性,领导小组强调准确性。

  这轮讨论的焦点之一依然是最后一集。徐海鹰试图说服领导小组:“我在讲英雄的时候,也一定要讲犯错误的人。讲到犯错误的人,不能完全否定他。他虽然犯了错误,但他有没有人格精神呢? 给观众交待不同历史人物的命运,让更多的观众从英雄的身上,或者犯错误的人身上,获得更多力量,吸取东西。越靠近人性的东西,就越能打动人。”

  最后,领导小组和徐海鹰说:你自己改,先把握,到时候审片时再看。

  经过反复的细节修改,去年12月8日,片子终审。领导小组的10名专家分别来自中宣部、广电总局、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电视台等机构。12集,一天看完。

  “中心作陪的领导和我说,专家们的反映太好了,上厕所、在过道里抽烟时都说这是一部大片,就应该这样拍党史。”徐海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令摄制组欣慰的是,次日上午,专家们只提出了一些时间、地点方面的硬伤。第十二集的人物命运和涉及日本的第五集最后都保住了。

  这轮修改耗时4个月,片子因此错过了十八大献礼档期。进入2013年,开始于2011年的红色纪录片热播潮也渐渐退去。

  今年春节前,《苦难辉煌》终于拿到了准播证。

  “有些史实想跃过去、跳过去已经不可能了”

  “我过去的作品中从来没有这种激荡式的反应,出现很多反面的意见,这和我们以前看到的只有一边倒的声音不一样,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

  最初台本有一处将蒋介石形容为“枭雄”,出品方认为这种描述过于主观,这一段落被删掉。原片有几处引述史料写到蒋介石称其为“委员长”,修改后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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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现“忠诚与背叛”这一主题,片子引述了原著中的一句话“有多少至死不渝的忠诚,就有多少寡廉鲜耻的叛卖”。有人提出,这会让观众误解共产党员中英烈和叛徒是一半对一半,这不恰当。播出时,片中将两处“多少”删掉。

  为了让叙述更生动,摄制组费心思请来了好几位“红二代”、“红三代”谈他们父辈的革命理想:李立三之女李英男、陈毅之子陈小鲁、朱德之孙朱和平、粟裕之子粟戎生……徐海鹰回忆,采访他们的时间大约是2011年底,当时也有人顾虑要不要采访这个群体。不过,对于这种拍法,领导小组很支持。

  开播前两个月,片子的最后一集加进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和胡锦涛对长征历史意义的评价,加入了阅兵的镜头,令结尾平缓的基调变得昂扬。

  这些天,《苦难辉煌》正在央视播出。有一位曾经的纪录片同行在微博上问:“有人看《苦难辉煌》了吗?拍得怎么样?”回复者中,以不屑和反对者居多,其中不少人并没看过此片。

  记者问徐海鹰,对此有没有觉得不高兴?他以强调的语气回答:“丝毫没有。我过去的作品中从来没有这种激荡式的反应,出现很多反面的意见,这和我们以前看到的只有一边倒的声音不一样,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

  徐海鹰也承认,出于各种原因,创作时难以彻底地消解“标签化”。对于历史题材纪录片,他直言:“当社会越来越多元化的时候,人们获得对历史知识的途径和手段越来越多,对历史看得越来越清楚,对你的作品就越来越苛刻。有些东西你说不到位,有些史实你想跃过去、跳过去,这已经不可能了,甚至会欲盖弥彰。”

  对话

  很多人都以为《毛泽东》、《邓小平》是命题片,其实不是

  对话人:刘效礼

  中国电视纪录片学术委员会常务理事委员会会长。曾担任中央电视台军事部主任,解放军电视宣传中心主任,少将军衔,《毛泽东》、《邓小平》、《孙中山》等大型文献纪录片的总编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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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艺:您曾担任多部重大历史题材纪录片的总编导,这些片子是谁决定要拍的?

  刘效礼:很多人都以为《毛泽东》、《邓小平》是命题片,其实不是,这都是我们(央视)自己想出来的,报给台里,台里再向上报。央视出钱拍。

  1993年是毛泽东诞辰100周年,前一年我们报这个选题,上面不同意我们拍,因为中央还没出统一的宣传要求。到1993年年初,选题批下来了,可以拍。

  《邓小平》也不是中央布置下来的任务。我们计划1994年推出来,但中间审片时间太长,到1997年1月才播出。

  有的文献纪录片是命题片,比如前年的《旗帜》。一般建党、建国逢五逢十命题片就比较多。

  袁艺:涉及到这类重大历史题材,是不是一定要和中央文献研究室或者中央党史研究室合作?

  刘效礼:没有这方面的规定,但当时拍《毛泽东》,肯定要和中央文献研究室合作。他们有专门的研究室负责研究毛泽东,他们写解说词,我们用电视的手法做影像志。

  袁艺:《毛泽东》《邓小平》这些片子是怎么审的?

  刘效礼:上世纪80年代,像纪录片《让历史告诉未来》都是我签字播的。

  拍《毛泽东》就不一样了,当时的中央文献研究室主任开拍前说,这个片子我看了就可以播了。但是真正弄出来后,他不说这话了。那个时候已经有重大题材领导小组,他们看完片子,都说这个片子不错,但没有一个人拍板说可以播。这部片子的总顾问是薄一波,我电话打到中南海,薄老说他只看“文化大革命”那集,他想看看“文革”到底怎么回事。薄老自己到的央视,看完“文革”那集后,说再看一集。他看完后说:不错,我看可以播了。就这么一句话,就播了。

  拍完《邓小平》,重大题材领导小组审看完,我们把片子送给政治局委员审看,一人一套。反复改了几次,1996年12月18日,杨伟光(时任央视台长)打电话告诉我:告你一个好消息:元旦播邓片。后来我才知道,是中央领导拍板定的。

  袁艺:拍摄时遇到敏感内容怎么办?

  刘效礼:像《毛泽东》里“文革”那集,那得以《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为基调,不能超过这个。

  袁艺:文献纪录片怎么才能做到更客观地反映历史?

  刘效礼:纪录片首先是真实,不能说假话,特别是文献纪录片,要是说一句假话,整个片子别人就不相信了。我怎么把握“红线”呢?说缺点、错误的时候,你要把握一点:不要让观众丧失信心。

   (编辑:李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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