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前,我还是一个农民,四季都在地里忙碌。尽管我和土地打交道,但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甚至可以说是农民里的败类。因为,我从来搞不清楚,什么季节该种什么庄稼。好在并没有分家,还跟着父母过日子。父母让我种包谷,我就种包谷;父母让我种洋芋,我就种洋芋。种地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忙到天黑,累得腰酸背疼。
后来,有个青年作家调到我家那个乡镇工作。在那种偏远的地方,一个作家的出现,比一个妖怪的出现更让人震惊。在我看来,作家是世界上最安逸的职业。至少有几个好处,第一,作家的相片会随着报纸飞向五湖四海,让很多人看到他们的风光。第二,会有很多漂亮姑娘喜欢。当时,那个青年作家的身边就有很多姑娘。发现当作家有这么多好处之后,我就冒出写作的念头。
有一次到贵阳,我走进一个书店,顺手拿起一本小说集翻看。看完以后,我很不服气地想,如果这个也算小说,那我也能写。于是,写作的念头就更加坚定了。回家之后,我就像一个闭关修练的老和尚,把自己关起来写作。当我出关的时候,已经写出几万字了。
当时,我拿不准自己写的到底是不是写小说。我把它投给几家内部刊物,没有收到半点回音。于是我就产生怀疑了,觉得自己写的不是小说。后来,我把那两篇稿子投给几家省级刊物,幸运的是,这一次,我收到回音,几家刊物都准备发表。
我无比激动,仿佛看到自己的相片,正随着一张张报纸,飞往四面八方。当然,更让我激动的是,我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有很多姑娘喜欢。我以为自己即将收获声名和爱情,没想到,很长时间过去了,声名和爱情仍然无影无踪。
那两年,我在省内外很多刊物上发表作品。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杂志上,我热泪盈眶,感到自己变得非同寻常。我们当地有一个农民,他对刚认识的朋友说,其实,我不是普通人,我是一个木匠,还能当厨师。我也跟那个农民一样,因有一技之长,就觉得自己不再普通了。
那时候写作,我基本不构思,往往想个标题就动手。或者,连小说标题都没有,提笔写个开头,然后顺着往下编故事。在我看来,写小说比上山打野兔还简单。上山打野兔,不仅要讲运气,还会耗费很多体力。但小说就装在我的脑袋里,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把它拿出来,简直就像从仓库里取东西一样简单。
写作没有让我得到爱情和声名,但它给我带来更实惠的好处,那就是让我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够离开农村,走进城市。我坐在办公室里,时常恍惚。总觉得这个时候,我应该扛起锄头,在地里种庄稼,或者甩着手,在家乡的街道上东游西逛。面对新的生活环境,我诚惶诚恐,感到自己走错了地方。
我曾经狂妄地以为写作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件,但随着写作的深入和持续,我的看法逐渐改变。我发现自己愈来愈不知道什么是文学了。我不禁有些恐慌。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创作能力,我觉得自己写的不是小说。我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小说。 但第一个困惑刚刚解决,第二个困惑马上又冒出来了:就算这是小说,但它到底有何意义?
最让我感到绝望的是,当我回头再看以往的作品时。蓦然发现,我笔下的人物没有血肉,更没有思想和灵魂,他们就像僵尸一样存在。这个发现,让我羞愧满面,无地自容。
我终于见识到文学的力量,它不仅能把一个农民变成作家,还能让一个无所顾忌的人变得心怀敬畏。更最要的是,它把一颗铁石心肠变成慈悲心肠。我清楚地意识到,作家并不是工匠,如果再以粗暴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作品,换来的将是无情的报复。
也许是因为愚蠢,我居然耗费五年的时间才明白,写作并不是件轻巧事情,它甚至比种地还难。种庄稼,尽管我四季不分,但好歹还有父母帮忙。在创作上,我只有摸着石头过河。我担心把石头都摸遍了,还没有找到河岸。
(实习编辑:白俊贤)